李惠儀教授演講「試論『追求真我』:一個晚明文化議題的淵源和流變」紀要

 
講題: 試論「追求真我」:一個晚明文化議題的淵源和流變
主講人: 李惠儀教授(中央研究院院士)
主持人: 胡曉真教授(中央研究院中國文哲研究所)
時間: 2019 年 3 月 7 日(四)上午 10:00 至中午 12:00
地點: 中央研究院中國文哲研究所 二樓會議室
撰寫人: 許明德(哈佛大學東亞語言及文明系博士生)
 
李惠儀教授演講「試論『追求真我』:一個晚明文化議題的淵源和流變」紀要
 

  李惠儀教授,普林斯頓大學比較文學系博士,曾任教於伊利諾州香檳分校、賓州大學、普林斯頓大學,現為哈佛大學東亞語言及文明系中國文學教授,2014 年獲選為中央研究院院士。其研究興趣涵蓋明清文學及文化、先秦兩漢史傳及思想,著有《引幻與警幻:中國文學說情》(Enchantment and Disenchantment: Love and Illusion in Chinese Literature)、《左傳的書寫與解讀》(The Readability of the Past in Early Chinese Historiography) 及《明清文學中的女子與國難》(Women and National Trauma in Late Imperial Chinese Literature),後者榮獲 2016 年美國亞洲學會所頒發「列文森書籍獎」(Joseph Levenson Pre-1900 Book Prize)。另外,她與杜潤德 (Stephen Durrant)、史嘉柏 (David Schaberg) 合作英譯《左傳》,於 2018 年獲得「韓南譯著獎」(Patrick D. Hanan Book Prize for Translation)。

  為了向浦安迪教授 (Andrew Plaks) 致意,李院士最近正與希伯來大學的尤銳教授 (Yuri Pines) 合編《中國文化中的關鍵詞》(Keywords in Chinese Culture),希望利用一連串的字彙來思考中國文化的各種問題。其中,李院士認為「真」字別具意義,因此選擇以此為題寫成文章;但由於論文是英語寫成,而本次演講則以中文進行,所以首先從中英翻譯談起。李院士列舉了 truth、genuine、real、actual、direct、spontaneity、immediacy 等詞,說明雖然這些詞語皆可翻譯成「真」,但各有不同的指涉。

  李院士特別關注「真」這一議題,原因在於顧炎武 (1613-1682)《日知錄‧破題用莊子》中的一段話。這段話開始即提到「五經無真字」,認為「真」只出現在老莊學說中,原來的用法跟道、化、玄、死亡、成仙、超越生死、神秘經驗有關,到了秦漢「真」才出現名實相符的意思。顧炎武之所以關注「真」的概念,是因隆慶二年 (1568) 的一位主考官「厭五經而喜老莊」,以「聖人教賢者以真知,在不昧其心而已」為科舉程文的破題。雖然當時距離明亡尚有約八十年的時間,但顧炎武卻留意到從那時開始便越來越多人利用《莊子》的字詞。顧炎武覺得這反映了當時人心已變,士大夫受到異端影響,最後導致明代覆亡。而李院士嘗試解答的問題是:為什麼顧炎武會認為「真」那麼可怕?

  此問題與《日知錄》提到「心學」的多段文字有關,其中顧炎武覺得一個人「求放心」(像孟子所說:「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矣」)是對的,因為這意味著一個人可有更平穩的修行;但一個人要「求心」是不對的,因為「心果待求,必非與我同類」。換句話說,顧炎武認為「求心」假設了心與我為二,變成一種自我分裂的狀態。

  顧炎武所針對的是陽明心學,雖然一般認為心學和晚明文人崇尚真我有關,但李院士提醒,心學與文學的取徑仍有顯著差別。李院士指出心學家認為真我是內在的,所以他們追求真我是由外而內的;相反,文學家則是由內而外的,他們覺得自己並不需要尋找真我,因為真我一直都在自己身上,只是別人不理解自己,所以他們更注重表達真我。

  接著,為了說明內外差異,李院士列舉了一系列的例證。首先是王陽明 (1472-1529) 在《傳習錄》裡提到「真我」是「心之本體」,是「軀殼的主宰」。他的看法直截了當,認為人在解蔽以後便可緊緊地抓住自己的良知。李院士解釋為何會說心學家都是由外而內,這是因為他們都有一套讓人找到真我的工夫論。她以王畿 (1498-1583) 為例,說明真我與道德修養有關,一個人最終可以自然而然地做到與文王一般「小心翼翼,昭事上帝」,但這裡所謂自然與隨便並非同一意思。李院士強調,這個自然其實是非常刻苦的修養過程。王畿的《南譙別言》即用了煉丹的意象,擬想這個由外而內的修行:人的真性情被世情所封閉埋沒,就好像礦物裡有黃金一般,問題是如何將其提煉出來。

  至於表達真我方面,李院士先從李贄 (1527-1602) 的名篇〈童心說〉談起。她認為篇章開頭即引用了焦竑 (1540-1620) 的「知者勿謂我尚有童心可也」,焦竑這句話的前設是童心乃是不好之物。李院士藉此闡明〈童心說〉一篇其實是以反駁和答辯的形式進行。李贄並沒有覺得「童心」是難以企及的境界,他認為只要人去掉道理聞見,自然會有「童心」。也就是說,李贄並不認為恢復「童心」是個值得焦慮的問題;相反地,他更擔心別人不理解童心,更關心他這些擁有童心的人如何面對世人。這篇文章末尾提到「吾又安得真正大聖人之童心未曾失者,而與之一言言哉」,這句雖然化用了《莊子‧外物》「吾安得夫忘言之人而與之言哉」,但李院士提醒我們兩者的弔詭其實不一。《莊子》先提出「不落言筌」,因此最後當他要找一個忘言的人與他討論,這論述有反諷意味。而李贄的弔詭則在於「言權」,當別人不理解自己時,要如何爭取發言權。

  李院士接著舉徐渭 (1521-1593)〈涉江賦〉作為表達自我的另一個例子。這篇賦開首即以《荀子‧賦篇》「爰有大物」等一連串描寫說起,最後歸結到「是為真我」。徐渭點出真我有超越的性質,接著交代自己寫作這篇賦的原委:徐渭的堂兄弟看到他的白髮,於是嘲笑他,說他因落第而使髮色變白。那堂兄弟伸手要拔其白髮,但他卻因體短而躲開。徐渭隨即解釋說自己的白髮與失意無關,並辯解說只要從遠處看,其實根本看不到他的白髮。這段話是用調笑的筆調寫成,觸及別人是否能從外表了解內在的真我。

  徐渭的外甥依附一位官員,那人委請徐渭寫一篇文章。徐渭本不願意,但最終還是妥協,寫下了〈贈成翁序〉。徐渭在這篇贈序中思考了真偽的問題,所以篇章屢為文學史家所引用。但李院士提醒我們必須留意這篇文章寫成的前因後果,畢竟徐渭在應酬的語境下談真偽其實有點諷刺。李院士在這裡用了《哈姆雷特》中波隆尼爾 (Polonius) 的一番話作類比:波隆尼爾提到 “to thine own self be true” 這句名言,說法非常直接明白,但波隆尼爾在劇中其實是個愚昧的人。特里林 (Lionel Trilling) 在《誠與真》(Sincerity and Authenticity) 中即引用這段話,認為這是莎翁現身說法,借劇中人與觀眾對話。但李院士認為這值得商榷,畢竟當劇中人顯得特別平庸,那這一番超越的宣言就變得異常微妙。李院士認為徐渭的情況也很相似,雖然我們從徐渭的文章中找到他對「真」的肯定,但只要我們再考慮周邊的語境,就會對徐渭的說法產生很多疑問。

  李院士特別關心晚明文人對自我分裂的問題有多少自覺意識。她選擇從《孟子‧萬章上》擷取一段入手,當中提到帝舜惡毒的弟弟象要謀害自己的兄長,象以為自己陰謀得逞,於是希望奪取舜的兩個妻子,最後舜沒有死,面對象時顯露出高興的樣子。萬章引述此事,詢問孟子舜的快樂是否只是「偽喜」?孟子認為舜的快樂不是假的,因為舜是以愛弟之心行事。李贄修正孟子的看法,認為如果舜知道弟弟要殺死自己,仍然感到高興,那舜的快樂就是假的;假如他不知道弟弟的計劃,那他就是愚蠢。這問題似乎只有這兩個可能,但李贄進一步提出另一種解讀:舜因象而高興是假的,但舜無論如何都必須喜歡象的這個意願卻是真的。李院士認為這裡就呈現出一種自我分裂的狀態,因為舜實際上是否喜歡弟弟是第一個念頭,而為了矯正第一個念頭,認為自己必須愛護弟弟,就成了第二個念頭。

  另一篇討論「真」時經常引用的篇章是袁宏道 (1568-1610)〈叙陳正甫《會心集》〉。在這篇文章裡,袁肯定循從「赤子之心」而作的行為,認為這與無所忌憚一脈相承,同樣是「趣」的表現。但李院士對這說法充滿疑問,因為我們無法有一準確的道德判斷,假如袁宏道認為遵守道德與無禮放縱其實是連貫的,那麼誰來決定一個低下的欲望可被提昇到體道的層次?袁的說法雖是文人的修辭,但李院士認為這背後的邏輯還有待商榷。

  另外,李院士指出我們也可留意「真」與晚明倡導的病、疵、癡、癖的關係。晚明崇尚疵癖的風氣早已耳熟能詳,但細看這些有關疵癖的文字,背後還是存在自我分裂的問題,因為這些文字總假設一個自縱的我,也總假設一個在觀察這個自縱的我的自我。譬如馮夢龍 (1574-1646) 說:「陶之菊、林之梅、米之石。非愛菊、梅與石也。吾愛吾也。」意思就是陶潛、林逋、米芾都認為自己的性情不為世人所知,所以才把自愛寄託在種種事物之中,這也意味著他們的疵癖有一種自我觀察的意味。

  晚明也是自我書寫特別興盛的年代。李院士指出,這些自傳文學經常呈現出作者面對自我時的困惑。譬如許多文人在看見自己的畫像時會感到茫然,不知道畫像所呈現的是哪一個我。這讓李院士想起《西遊補》裡的片段,當孫悟空把毫毛變出自己的化身以後,他們並沒有聽令於悟空,反而各自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似乎自己的一部分已經變成個體,無法受自己控制。李院士認為,李贄的一些自傳文章特別值得細讀,因為當中自異的特質,與《西遊補》有相似之處。

  最後,李院士談及「弄假成真」的問題。袁中道寫給錢謙益寫的信裡提到:「因傴成恭,遂成真恭者,多有之。」意思是一個人因外在環境而不得不收斂,最後卻變成真的收斂。李院士認為,這與基督教的教義有些相似,且很多關於修養的文字也有同類想法。這就回到了內外的問題之上,因為這想法也就假設了所謂真我並不是內在的,而是會受外在因素影響而形成的。

  「真我」牽涉到的思考很多,也潛藏各種內在的弔詭與矛盾。據司徒琳教授 (Lynn Struve) 統計,1550 至 1700 年《莊子》的注解特別多,似乎說明了晚明文人的確對《莊子》十分感興趣。因此,李院士最後回到《莊子》,希望了解什麼時候「真我」成為了一個問題。李院士梳理了《莊子》裡「真」的命題,認為其〈內篇〉對「真」的分析相對複雜,〈外篇〉則相對簡單。以〈齊物論〉為例,李院士發現這段文字更多是在提問,卻並未提供答案。同樣地,〈大宗師〉也只從否定的方式來表達「真」,反而沒有正面下定義。《莊子‧內篇》提出許多假設,既有模稜之處,又有兼用正反二義的地方(如「其一也一,其不一也一」)。這些都與〈外篇〉呈現出鮮明對照,如《莊子‧漁父》即說:「真者,精誠之至也。」從修辭的角度來看,〈內篇〉的「真」有更多矛盾,也較難以言語把握。

  李院士最後以《莊子‧田子方》的故事作結。內容提到宋元君請人來畫畫,眾畫工中只有一人解衣般礡,宋元君認為這人是「真畫者」。李院士認為這故事與後來「真」的概念一脈相承,因為整個解衣的過程也是讓這畫者能夠從眾人中脫穎而出的方式。「真」與「從眾」的關係,似乎在《莊子》中已成為一個問題。李院士認為《莊子》的「真」已隱含了一定的矛盾,雖然前人並不一定意識到這些弔詭之處,但晚明對「真」的思考卻仍可追溯到《莊子》之中。當然「真」的概念在《莊子》與晚明之間經歷了不少轉折,因此這議題還有待繼續思索。

  演講結束後,李院士的研究引起了熱烈討論。文哲所李明輝教授詢問李院士儒家是否真的沒有「真」的概念?李院士回應,這牽涉到沒有語言是否即沒有相關概念的問題,她認為儒家經典雖然沒有「真」字,但仍可以有相關概念,譬如「信」也牽涉言行一致的問題,但「真」似乎比「信」更具自覺。文哲所劉苑如教授從文字學著手,提醒李院士可考慮「真」字的字源。文哲所廖肇亨教授認為李院士可考慮佛教對「真我」的論述,因為「真我」一詞最早就是出現在佛經之中。文哲所楊玉成教授和政治大學謝世維教授分別提醒李院士可留意道家和道教的各個派別後來如何演繹「真」的觀念。史語所王鴻泰教授從研究策略著眼,認為李院士本次演講把握了晚明文化的重要議題,或許不必再全面追蹤概念的每個轉折。文哲所陳相因教授發現清末民初很多文人都因察覺異己而意識到真我的矛盾,所以她好奇晚明是否也有相似的情況。李院士認為晚明的情況似乎不一樣,因真正發現異己的時代似乎已是明清鼎革以後,有趣的是,清初對於「真」的考慮又與晚明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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