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翰寧 (Henning von Mirbach) 先生演講「家族緬懷:清初文人法若真山水畫中的鄉土記憶」紀要

 
講題: 家族緬懷:清初文人法若真山水畫中的鄉土記憶
主講人: 米翰寧 (Henning von Mirbach) 先生(美國加州大學聖塔芭芭拉分校藝術與建築史學系博士候選人)
主持人: 陳韻如教授(國立臺灣大學藝術史研究所)
時間: 2021 年 6 月 17 日(四)下午 3:00 至 5:00
地點: 國家圖書館 寰宇漢學講座視訊會議
撰寫人: 唐寧(國立臺灣大學藝術史研究所碩士生)
 
米翰寧 (Henning von Mirbach) 先生演講「家族緬懷:清初文人法若真山水畫中的鄉土記憶」紀要
 

  米翰寧 (Henning von Mirbach) 先生為加州大學聖塔芭芭拉分校藝術與建築史學系博士候選人,曾於 2020 年在中研院近史所任訪問學人, 2021 年於國家圖書館漢學研究中心任訪問學人。本場演講為國家圖書館漢學研究中心「寰宇漢學講座」系列之一,並邀請臺灣大學藝術史研究所陳韻如教授主持及與談。米翰寧先生在演講中主要探討明清之際山水畫在地方與家族層面所擁有的意涵及其在視覺上的表達方式。

  首先,米翰寧先生對十七世紀的繪畫史進行一番鳥瞰,並指出該時期繪畫所共享的「動蕩」(instability) 特質。這種「動蕩」不僅是不穩定的構圖,還有半液態的地貌描繪,讓整個畫面充滿動感和不確定性。在以往的研究中,這種特質往往被放在「國家」層面進行理解,這是因為中國山水畫至少自十一世紀以來,就已經充當個人與國家之間關係的隱喻 (metaphor)。很自然的,在明清鼎革的背景下,十七世紀山水畫的「動蕩」特質就與當時的社會動蕩脫不了關係,譬如吳彬 (1573-1620) 山水畫中的怪異山體就常常將之聯結至晚明時期紛亂不安的朝廷政治。而入清後的山水畫即便畫面本身不再「動蕩」,也依然和改朝換代關係密切,像龔賢 (1618-1689) 山水畫的荒涼氛圍就被看作是身為「遺民」回望南京故都時的抑鬱心情。這種以「遺民」身分來建構藝術史的理解模式不僅和傳統中國儒家的忠誠觀念有關,同時也涉及西方自由主義觀念下的藝術家個人對抗國家權力和政治壓迫的傳統。除此以外,米翰寧先生更指出這還和中國藝術史這門學科發展史相關。中國藝術史乃一門起源於西方的學科,而這門學科創立時的中國知識分子大都有著 1949 年後去國離鄉的經驗,他們對明遺民身分是感同身受的。

  米翰寧先生認為,「國家」式的理解雖然富於解釋力,卻可能存在以偏概全的忽略。鼎革世代 (conquest generation) 的知識分子並不是只有「遺民」和「貳臣」,也有和明代朝廷並無關係的「仕清者」等等。仕清者對明朝並沒有道德義務,因此採取國家層面來理解文人山水畫其實頗為片面。而且山水畫是否只能在國家的宏大敘事層面產生意涵,這也是以往研究甚少考慮的。米翰寧先生試圖以仕清官員法若真 (1613-1696) 為案例,探討既有理解框架以外的十七世紀山水畫實踐。

  在一幅作於 1691 年的《黃山煙雲圖》的題跋部分中,法若真提到這是他畫給女婿的贈禮,畫中的山是黃山。米翰寧先生爬梳史料,核驗法若真所言的黃山並非是那位於安徽省的黃山名勝,而是法若真的故鄉,座落在山東膠州附近一處極為普通的小山丘。如果僅僅作地貌學觀察,很難將這座黃山和法若真作品的畫面聯繫在一起。但法若真確實有畫地理實景的習慣,他曾經去過天台山,也畫過一幅《天台山色圖》。然而,與其他畫家描繪該山的標誌性景點不同,法若真描繪的是天台山一個叫做桃源的不起眼地景。也就是說,法若真的地景山水畫傾向於暗示性的表述,因此《黃山煙雲圖》指向山東的那個黃山是可信的。

  除了《黃山煙雲圖》,米翰寧先生還找出法若真從 1673 年到 1691 年的多幅畫作,這些作品在構圖上具有極大的相似性,畫中皆無人煙,前景一棵小樹叢,山和谷分別在兩個方向上往中後景推進。過往學者認為,這種二十年來頗為連貫且一致的構圖和風格,是法若真畫技有限的展現,這讓他無法躋身同時代大師之列。但米翰寧先生認為,法若真的這些作品其實都是在畫黃山,因而在構圖上保持一貫性是有意為之。而且,如果將這些作品按照年代排列,就不難發現其風格仍然有漸進而明確的變化。法若真的創造力並不是像石濤 (1642-1707) 一樣體現在構圖的變化多端上,毋寧應該換一個理解方式,將他的創造性理解為一種在持續性 (persistency) 中追求變化的努力。


法若真(1613-1696),1684,《雲山圖》,卷本水墨,137.5 x 69.5 公分,大都會博物館

  在識別了法若真所畫之物為黃山之後,米翰寧先生進而提問:法若真為什麼要畫黃山?翻查法氏留下的文獻記錄,1642 年清兵南下山東。法氏一家往南方逃難,不幸在黃山遇到清兵,法氏遂成肉票,幸得其妻母用隨身所帶錢財衣物贖之。法氏感念其母之恩,之後於當地建了一座「慈雲庵」來緬懷其母,可見黃山對於法若真而言具有重大意義。而且法氏的諸多詩作也一再地將煙雲與「慈」並置。可見於法氏而言,畫中的煙雲並不是一個普通的母題,而是具有更明確的意涵指向。米翰寧先生還談到法若真的受畫對象。這些畫作很多都是法氏作給自己的晚輩,因此他推測法氏作畫行為的背後有傳承家族記憶的意圖。

  米翰寧先生總結,在 1644 年甲申之變以後,山水畫並不是只為遺民所用,政治光譜另外一極的仕清官員也應該納入考量。而且山水畫除了能反映「國家意識」(national identity)之外,同時也可以形塑「地方身分」(local identity)。

  演講結束後,陳韻如教授進行了評論。陳教授認為,米翰寧先生很好地把解讀題跋和視覺分析結合在一起,提出了具有說服力的論證。米翰寧先生還將法若真的作品按時間進行序列化編排,並且提出了理解法氏創造力的新模式。在陳教授看來,目前對明末清初山水畫的研究太過於集中在幾個傳統的大城市如南京、北京和蘇州,而較少關注其他城鎮,在理解山水畫上也較少從地方層面出發,米翰寧先生在這兩個方向上的努力都值得肯定。而現場世界各地的聽眾還與米翰寧先生就以下議題進行熱烈交流,如煙雲母題和膠州當地地理位置之間的關係、遺民與官員之間的互動、親密山水 (intimate landscape) 何以使用掛軸這種形式,以及膠州可能存在的藝術網絡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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