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瓊云教授演講「異類如何成為親人?——從《聊齋誌異.夜叉國》出發的思考」紀要

 
講題: 異類如何成為親人?——從《聊齋誌異.夜叉國》出發的思考
主講人: 劉瓊云教授(中央研究院中國文哲研究所)
主持人: 胡曉真教授(中央研究院中國文哲研究所)
時間: 2021 年 6 月 10 日(四)上午 10:00 至下午 12:00
地點: Webex 視訊會議
撰寫人: 羅珮瑄(國立政治大學中國文學系博士候選人)
 
劉瓊云教授演講「異類如何成為親人?——從《聊齋誌異.夜叉國》出發的思考」紀要
 

  本次演講為中央研究院中國文哲研究所例行學術討論會,由副研究員劉瓊云教授發表近期研究成果。此一題目,結合劉教授長期對於中國內部儒家教化與外來精怪研究的思考,更進一步觸及印度神話、佛教傳播、海洋社群等跨文化之間的對話與互動。關於《聊齋誌異.夜叉國》一文,學界過去多視之為書寫奇邦異國的涉海小說,並注意到其中佛教文化的影響。劉教授則認為,欲理解〈夜叉國〉深意,除了探究「夜叉」在印度佛教中的原始意義與流衍,更應著眼其形象如何進入中土作者的視野,並獲得哪些層面的轉化。本次演講即以「夜叉敘事」為中心,考察蒲松齡如何繼承並轉化前代的敘事元素,思考其中的文學與文化意義。

夜叉:從印度到中國,變動中的異類

  夜叉最初的信仰情況不易確考,惟學者大致同意其較完整成形,應可追溯至前雅利安 (pre-Aryan) 時期印度中北部的原始宗教。印度原始信仰中的夜叉形象,可在現存石刻造像中得見,其共同特徵是厚實飽滿的體態。信徒相信,夜叉具有保護生命、孕育豐饒的職能。男夜叉能護持商旅行經野地平安,並守護財富;而夜叉女則被刻畫為豐胸肥臀,並形塑為滋養生長的母親形象。此外,夜叉與「水」之間的關連密切,正展現在其同時具有「護育」和「危險」的二重性上。夜叉介於「神明」與「異物」之間,同時具有精神性的純淨與身體性的汙穢,兩者之間的閾限性 (liminality),在漫長的動態傳衍過程中始終並存。

  劉教授指出,「夜叉」隨著佛典進入中國,其形象在古典小說中展現出游移於天人、鬼怪和蠻族之間的多重樣態。宋人李昉編《太平廣記》有「夜叉」兩卷,共錄載十四則故事。其中的夜叉形象,多為形貌駭人、生食人獸的鬼怪。而在〈丘濡〉一篇,則展示夜叉「天人」、「半神」般的騰空飛行神力。另外,亦有數篇故事展現出人類與夜叉之間的邊界漸趨模糊。如〈杜萬〉講述人類與夜叉在特殊情況下遇合,生下混血之子;而〈江南吳生〉則描繪江南吳生攜妾赴西北邊塞任職,風土之異加上不可確知的神秘因素,使其原本溫婉之妾,逐漸轉變為兇蠻夜叉。

  而在《太平廣記.狗國》和南宋洪邁 (1123-1202)《夷堅志》所載多篇海難記述中,則將故事舞臺移轉到海上。劉教授認為,此類海難與島夷敘事,一方面揭示出唐宋時代的海上交通與貿易活動背景;而另一方面,「夜叉」的形象被賦予了海外「蠻族」的色彩,特別是《夷堅志》的記載中,漢族男子不僅和夜叉來往通婚,甚至不再以「夜叉」稱呼島民。綜觀「夜叉」形象的流轉,不只意味著「異類」的變形轉化,更透顯人類對於「自我」和「他者」邊界關係的重新調整與安置。

異類如何成為親人?蒲松齡筆下的〈夜叉國〉

  《聊齋誌異.夜叉國》講述交州商人徐某泛海經商,遭遇風暴漂流至夜叉國的故事。徐某後與夜叉女子成家生子,融入異界,並帶著兒女妻子轉返交州,立功戎邊,成功回到中國社會。小說從「夜叉」舊有的兇惡形象寫起,逐步描繪徐某融入夜叉國異俗的過程。蒲松齡不只突破前代鬼怪、異族、守護者三類型的單一分野,亦翻轉夜叉敘事的通例,成功將「母」夜叉由海島帶回漢地,成為家人。劉教授通過細讀文本,緊扣題目「異類如何成為親人」的提問,揭示〈夜叉國〉的諸多新意。首先,蒲松齡描寫徐某通過食物(包括肉脯和熟食技術)的分享,夜叉語的學習與溝通,展現出人類學上「我群」意識的構成要素,成為徐某融入「夜叉社會」的關鍵。劉教授進而分析,過去夜叉敘事未曾處理的「天壽節」情事:此一節慶活動,將徐某帶出象徵「家屋」的洞穴,展開對於夜叉社會的深入觀察。此段敘述並未採取人類學式的俯瞰視角,而是交錯著徐某與夜叉互相觀察的多重視線。以眾夜叉授予「骨突子」這一情節而論,對於夜叉族人來說,此物乃是社會群體身分的象徵,在徐某眼中卻成為「一珠可直百十金」的商品。此一方面揭示海洋貿易的時代背景,另一方面,也點出夜叉和徐某所代表的漢族文化之間的隔閡仍在,也拋出了徐某終將離開夜叉島的線索。

  而後,劉教授引述杜正勝先生早期關於「物怪」的研究,指出「物」在中國傳統文化中的豐富樣態。小說屢以「物」稱呼夜叉,展現徐某對於異類的認知基礎;然而,「物」的內涵隨著時間卻在改變,朝著「人」位移。徐和女夜叉結合的段落,透顯小說倫理化的傾向。劉教授認為,徐某和夜叉所生的混血子女,雖是人形,卻始終保持動物性的強健體魄。而經過徐某教授「華言」,子女也逐步被賦予「人氣」,並發展出漢語世界認可的家庭倫理觀念。回到交州以後,為了鎮守邊亂,夜叉的原始力量派上用場。不只兄妹三人俱善戰,「母夜叉」亦從子南征,立功漢人社會。蒲松齡在此特別凸顯了混血兒跨語言、跨文化的優勢,並形塑多國移動的旅人。佛典中的夜叉、毒龍等神怪之屬,在此皆成為海上國度(夜叉國、毒龍國),彼此往來。海洋不再只是漢地與異域之間的阻絕障礙,也是既危險又充滿新連結、新可能的機會之境。

  相對於中國十七世紀異文化遭遇的記述,大多來自朝廷官員、使節、文士、僧侶、傳教士等政治文化上層,蒲松齡透過轉化傳統「夜叉敘事」,提出一種「常民海商」的視角:〈夜叉國〉中,徐某全無佛陀降妖伏魔的本事,也沒有漢族官員教化蠻夷的職責或自許,孤身在異族社群中求存,他最重要的稟賦是敏銳的觀察與模仿能力,發展實用智慧順時而行以求生存。蒲松齡從一位海商的恐懼情緒寫起,通過其視角,想像、思考「異類」與「我群」的邊界,乃至兩造關係相互形塑、重新界定的可能。〈夜叉國〉故事不只承襲前代的「夜叉」故事的諸多元素,更展現出(新?)人類的海洋社群網絡,並被賦予了前所未見的跨地域、跨文化向度。

  最後,劉教授將托多洛夫 (Tzvetan Todorov)《野蠻人的恐懼》一書和二十世紀初新感覺派代表作家之一施蟄存 (1905-2003) 短篇小說〈夜叉〉對舉,提示「恐懼」的情緒,可能發展成殘酷對待異己的危險心態。任何人面對其原生國族、種族論述和文化記憶的構建,皆應抱持警覺態度,謹慎以待。從印度佛典,中國古典志怪,乃至當代小說,也許「夜叉」的生死流轉,仍與當代人類的心靈隱晦相連。

總合討論

  綜合討論裡,廖肇亨教授補充蒲松齡《聊齋誌異.夜叉國》與《妙法蓮華經觀世音菩薩普門品》在敘事模式上密切的關係,指出斯里蘭卡獅子國、俄羅斯羅剎國等外國想像一直是明清小說的熱門題材之一。而明末清初的商人出外行商時,被允許在外地建立另一個家庭的婚俗制度,或許也是促使蒲松齡在小說中反思家庭倫理的社會背景。

  關於物與物怪的內涵,劉苑如教授認為王充 (27-97)《論衡.訂鬼篇》所謂「生存實有,非虛無象類」是為鬼物,而《山海經》所謂「鬼國」、《搜神記》所謂「絕域多怪物,異氣所產也」,則是中國面對陌生的邊疆族群常見的看法,此處的「怪物」並非「鬼物」,可進一步仔細辨析。從筆記和志怪小說的傳統來看,魏晉南北朝《拾遺記》「丹丘之地,有夜叉駒跋之鬼」早有關於夜叉的描述,同樣來自南方海洋,而從西域傳播進入中國的夜叉形象,往往與毘沙門天王的關係更深切。陳相因教授也補充,在十九世紀英國維多利亞文學當中,也可看見稱未知的事物為 the thing,或是 creatures,是主體對於客體的解釋視角。

  楊玉成教授強調蒲松齡反諷的文學筆法,是其文學趣味之一,即便是〈夜叉國〉這樣帶有華夏中心意識的故事,仍然可以從細節描寫發現蒲松齡的自我顛覆。楊教授也提出,從奇幻文學來看清人的志怪,與六朝志怪不同,讀者會發現,這裡沒有超自然力量,奇幻事物往往都是來自於陌生的國度。

  另外,李明輝教授與陳相因教授皆提到除了印度文學之外,夜叉的文化比較或可再延伸至俄羅斯文學和西洋文學,探討上帝、人、禽獸之間中介狀態的各種異類。李育霖教授則從逆反的角度提問,除了被納入主體文化內部裡的夜叉,是否有被主體排除出去的故事?劉教授回應,早期的筆記確實也有逃跑的夜叉,但正因為脫逸出去,不被主體語言與文化容納,敘述篇幅很短,甚至不被記錄下來。洞察多元的提問與建議,提供豐富訊息供劉教授未來繼續開展研究,演講在熱烈的「線上」掌聲中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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