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富士教授演講「神乎其技:近代中國「新媒體」中的「祝由科」形象之一」紀要

 
講題: 神乎其技:近代中國「新媒體」中的「祝由科」形象之一
主講人: 林富士教授(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
主持人: 陳雯怡教授(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
時間: 2021 年 2 月 1 日(一)上午 10:00 至下午 12:00
地點: 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 文物陳列館五樓會議室
撰寫人: 侯家榆(國立政治大學歷史學系博士生)
 
林富士教授演講「神乎其技:近代中國「新媒體」中的「祝由科」形象之一」紀要
 

  「祝由科」是林富士教授關注超過十年之課題,已發表成果有〈「祝由」釋義:以《黃帝內經.素問》為核心文本的討論〉、〈「祝由」醫學與道教的關係:以《聖濟總錄•符禁門》為主的討論〉、〈中國傳統醫學社群對於「祝由」療法的評價與態度:從隋唐到清代〉等,除此之外尚有許多以近現代中國為時空背景的研究未公諸於世。林教授立基於古代祝由醫療的研究,進一步追問明清的祝由實踐,能否對應於古代留存下來的醫學文本?另一方面,透過考察明代以降乃至新媒體誕生之後的祝由文本,能否反映祝由醫者之活動、技術、觀念與語言等細微變化。由於涉及長時段研究,早期有關祝由科活動的紀錄少之又少,晚近則是出現大量新媒體史料,如何面對史料性質不同、數量高度差異等侷限,對本研究構成不小挑戰。

  上述研究成果預計收錄於林教授的新書《從正統到異端:祝由科的歷史》(暫定)。林教授首先為大家介紹新書的架構,前五章即整合林教授早期研究成果,闡釋祝由科之醫論、制度與技術,並破除長期以來祝由科所背負的「異端」形象。六至九章則以「人」為重心,一路從隋唐談到 1949 年,藉傳統文獻和新媒體史料探討祝由醫療活動情形,以及祝由科醫者之社會形象。第十章則以「文本」為核心,透過明清至民國時期留存下來的祝由書抄本、刊本或散見於醫者、士人著作中的祝由方,分析當時祝由術的內涵及在民間流傳的情形。第十一章為結論。

  本次講論會聚焦之「新媒體」,運用在專書第七至九章。第七章主要探討祝由科醫者的醫療活動及人群學特色;第八章藉由報紙的新聞與輿論,一方面檢視祝由科之負面形象,另一方面探討祝由科在中、西醫論戰中的位置;第九章則分析新媒體中的祝由科廣告,討論近現代中國民間祝由科之生存策略,以及醫者在醫療方面的訴求。

  「祝由」自元代 1305 年定名為官方醫學科目,至明代 1571 年廢除祝由科為止,歷經不到三百年,故當代對祝由術常存兩種誤解,其一為明隆慶年間廢科後,祝由科從此不傳。其二,官方廢祝由科,正表明了其長期以來不容於正統醫學。林教授駁斥上述觀念,指出祝由科自唐「咒禁」、宋「書禁」一脈相傳,皆屬正統醫學的一支,雖明末祝由科衰微,然而到了清代,民間祝由科醫者反有增多之跡象。問題在於,要如何證明民間祝由科的傳承與活動規模?

  林教授從清代官方文獻、實錄、方志、詩文等史料多方查找,發現從明末至民國時期,有具體醫案、姓名或事蹟可考者僅有三十四例,總量相當稀少。但是這未必代表祝由術衰微,因為醫者在彼時仍屬賤業,除了少數儒醫、世醫以外,醫者幾乎不會成為傳統文獻的書寫對象。即便是祝由尚列在官方醫學科目中的元明時期,也很難找到具體醫療活動的文獻。這種情形直到晚清引入新式報刊與雜誌才有所轉變。林教授列舉了晚清至民國報刊及雜誌上計有四十三則祝由科相關的「正面」報導,時段從 1872 年至 1948 年,其中清代十八則,民國則有二十五則,但須留意晚清的報刊數量遠不如民國時期。由此可見,祝由科在帝國晚期受到媒體關注與報導程度,絕不遜於民國時期,也絕未出現「不傳」或「無傳」的情況。反而在民國時期,祝由科被人以「科學」、「西醫」的名目打壓為迷信,負面形象日益增加,輿論也開始對祝由科不利,祝由科終於面臨邊緣化的趨勢。但是藉由新媒體的史料證據,呈現出祝由科在晚近中國社會仍有蓬勃一時的景象。

  相對於傳統中國的文書,近代中國的「新媒體」至少有四個特點,首先是新媒體的「作者」與「讀者」(即訊息的提供者與接受者)數量大幅增加,且不再限於「士人」階層,創造更多元的書寫與閱讀品味、習慣與價值觀。其次,新媒體的訊息具有即時性、連續性、互動性與公共性,且能容納更多元的聲音。其三,新媒體出現大量「廣告」,意味著「廣告主」不僅積極提供資訊,其資訊內容亦包含明確商業訴求,同時新媒體成為同業競爭的平台,如何吸引讀者目光、獲得市場,又如何能經得起消費者檢驗,乃廣告是否成功的關鍵。最後,新媒體有大量報導與文稿需求,「記者」、「作者」形成一門專業,新聞與社論的品質隨之提升,而閱眾的認同與反應也可能會轉變為「輿論」,發揮其社會影響力。彼時新媒體的「新聞」常與「評論」混雜,寫作風格亦常帶有傳統文人筆記風格,故訊息正確性仍須謹慎考慮。不過,林教授所羅列之四十三則報導,大多有較精確的人、事、時、地、物等資訊提供檢驗,且當時報刊不乏有「讀者」針對內容訛誤投書抗議、指正。因此,即便報導有誇大或虛構之處,完全捏造的可能性仍然很低。

  在概要介紹四十三則報導之後,林教授引借英國學者 Lawrence Stone (1919-1999) 的概念,將清代以降的祝由醫者視為一個特殊的、具共同性的「社會群體」,進行「人群學」分析,以釐清幾個醫療史所關注的問題:一、醫者性別以男性為主,此與女性月經、懷孕等生理性別特質被視為「汙穢」的中國傳統觀念有關。二、地域分布上,祝由醫者分布相當廣,其中又以中國南方省分居多,尤其是江蘇、浙江及上海,這可能是因以上地區為新媒體主要發行地所致。明代以前醫學重鎮大多位於中國北方,祝由科「南方化」的趨勢在清代才出現。有趣的是,若以醫者「出身」來看,四十三則中有十六則皆稱醫者為湖南人或「操湘音」者。更特別之處則位於漢、苗交界處的辰州,自清代起已有諸多記載指出祝由醫者多出身湖南辰州,《點石齋畫報》甚至稱辰州為「祝由科」的原鄉,晚清報刊許多廣告以「辰州符」為招牌,內容不外乎是在推銷祝由科,可見「辰州」幾已成為祝由之代名詞,然此觀念形成的脈絡還須加以考究。三、就執業身分而言,專業醫者共有二十五位,兼差或業餘行醫者近半。此外,無論專業醫者或業餘人士,以祝由術為人治病者,屢有「不計酬勞」或僅收取微薄費用之記載,此特殊現象有時與祝由術傳授時師徒間的「盟誓」或師訓有關,也可能與報導撰寫人試圖強調的道德形象有關。四、接受祝由術治療的病人涵蓋各性別、年齡及階層,儘管晚清到民國時期祝由術常被視為「迷信」,甚至被地方官員當作「邪教」懲禁,但庶民卻不忌諱以祝由術來治療疾病。五、在治療方法上,多數醫者兼用「符」與「咒」,少數僅使用「咒」,偶爾兼施藥方,幾乎不做侵入式治療,甚至無須接觸病患。近代中國社會祝由術醫治的疾病五花八門,有不少案例皆為患者病重、命危,眾醫束手無策之際轉由祝由醫者診治,被認為「神乎其技」正在於祝由術具有超乎一般醫療的能力,在清代甚至已經發展出祝由醫者以郵寄符咒的方式遠距治病。林教授認為,這代表祝由術在臨床醫療上絕無消亡之實,更不應簡化為一種心理或精神治療。

  最後討論祝由術的傳習與系譜,祝由這套技術究竟如何傳授與學習?是師傳、自修抑或是神授呢?從史料可知,除湖南和四川之外,江西地區也存在地域性的祝由派別,有醫者自稱奇人傳授,也有一些是家傳的世醫。此外,祝由醫者在行醫之前,有祭拜「祖師」之儀式,所奉祖師多為「軒轅黃帝」,少數也祭拜祝融或大禹,此乃祝由科與道教符咒醫療區別之處。祝由醫者學成後,尚須與祖師或師父發誓,立下一些限制與禁忌,如財富、飲食方面,部分祝由醫者甚至必須為他的醫術而絕嗣。無論以上是傳言或經刻意塑造,可以確定的是,祝由科與一般醫者之執業規範不同,增添了許多道德上的條件與束縛。林教授推測明代廢祝由科,或許正是因為門檻過高,習學者不敢恭維而導致傳承困難。

  最後,在具體個案之外,晚清報刊、雜誌亦提及祝由科盛行之況。有些記者或讀者投書分享其親歷祝由療效之經驗,這類報導一方面強調祝由科的確神秘、非科學所能解,一方面則又強調其靈驗、神效,絕非迷信、騙術。投書中當然也不乏關於祝由的各式傳聞、評論或渲染。對於祝由科治病之原理有各方說法,有些撰稿人認為「祝由」為「巫醫」所演變,有些批評祝由術治病與當時醫療的「科學化」背道而馳,卻又不得不承認其受到民眾信賴。另有一類說法認為祝由術乃科學、玄學、藥物相輔相成之醫學,即現代所謂「精神醫療」法,足以和西方精神分析學說相抗衡。

  總結來說,近代中國新媒體的訊息提供者,不見得透露真名、身分與訊息來源,他們的說法有時來自親眼目睹,有時出於轉述,或者單純只是議論或廣告。因此,若單憑這些報導來推知祝由科在近代中國社會之面貌,仍有失真之嫌。然而新媒體的「公共性」與「互動性」,使得其仍有檢視的價值,且其重要意義在於保存了祝由術在晚清到民國時期活躍的證據。作為結語,林教授表示歷史材料的「數位化」持續進行中,期許後輩能夠使祝由科的歷史研究更臻完備。同時,秉持自身對於數位人文學的提倡,將會在出版後公開電子全文及原始材料,使得材料、知識可以成為「活」的、可不斷修改、增長、演化之物。此亦為林教授對於新的數位人文出版的願景。

  討論時間,主持人陳雯怡教授首先提出晚清新媒體書寫祝由科的方式與宋代筆記有許多相似之處,林教授則補充指出隨著文本的形式改變,新媒體文章的作者群及閱眾不僅人數上擴增,其身分背景、價值觀皆更加多元;新聞報導的「正確性」也會受到更多目光查核。

  李貞德教授關注湖南辰州的特殊性,好奇祝由與辰州的連結是否與報導人對於苗族的想像有關,苗族內部又是否存在類似祝由術之發展。李仁淵教授亦指出湖南一帶素有以武術、符咒治病的巫道團體「梅山派」。祝由與道教、巫皆有所區隔,但在傳承、學習上,是否有類似「巫」或「道」的傳統?林教授解釋祝由科與苗族的關係為後世所附會。此外,祝由科不會進行巫者的「附身」儀式,祝由醫者亦無「神選」之傳統,與道教、巫的共通處主要在於使用符咒。至於「祝由」與「湖南」的連結,林教授初步提出戰亂和「湘軍」的潛在影響,由於戰場上的傷兵有外科醫療需求,祝由醫者大有活動空間。戰後湘軍卸甲後,部分祝由醫者也隨之在長江一帶擴散。亦有清代人認為此與白蓮教有關,儘管尚無定論,但可想見應該與晚清社會動亂及湖南人口的向外移動有關。

  另外一組值得深入討論的議題是新媒體的祝由「報導」本身,如李仁淵教授好奇辰州以祝由聞名之印象,會不會因此塑造成一種「品牌形象」,使得各地祝由醫者皆以此自我宣稱。巫毓荃教授對於報導中將「祝由」與「催眠術」、「精神療法」相提並論之說感到興趣。林教授補充說明傳統醫學原為西醫傳入後被打壓的對象,祝由科反藉由與西方醫學連結,轉變為可與西方醫療或精神醫學競爭獲相提並論的傳統技術。最後,陳韻如教授提出報導者無法像學者一樣做出精確的判斷,很可能僅以畫符籙治病就指認為祝由醫者,故有必要區分哪些報導為醫者自稱,哪些則是報導人自行判斷。林教授也同意這樣的建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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