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宗仁教授演講「Selden map有關臺灣的描繪及其知識來──兼論北港與加里林的位置與地緣意涵」紀要

 
講題: Selden map有關臺灣的描繪及其知識來──兼論北港與加里林的位置與地緣意涵
主講人: 陳宗仁教授(中央研究院臺灣史研究所)
主持人: 陳姃湲教授(中央研究院臺灣史研究所)
與談人: 康培德教授(國立東華大學臺灣文化學系)
時間: 2020 年 6 月 23 日(二)下午 2:00 至 4:00
地點: 中央研究院臺灣史研究所 802 室
撰寫人: 陳冠妃(中央研究院臺灣史研究所博士後研究人員)
 
陳宗仁教授演講「Selden map有關臺灣的描繪及其知識來──兼論北港與加里林的位置與地緣意涵」紀要
 

  長達四個月的疫情解封後,陳宗仁教授帶來 Selden Map 的最新研究成果,並預告其以 Selden Map 為課題所撰寫的專書即將完成。在本次演講中,陳教授首先梳理 Selden Map 的研究史,再由圖上臺灣與琉球的圖型輪廓、航路及地名三方面分析此地圖的知識來源,最後討論以北港、加里林標示臺灣海域的意義。

  Selden Map 本身沒有圖名,目前西文學界普遍稱之為「Selden Map」(中譯:賽爾登地圖),在中文學界又稱「東西洋航海圖」。該圖自 1659 年入藏英國牛津大學 Bodleian 圖書館,2008 年被美國歷史學者 Robert Batchelor「重新發現」,學術界始有一波關於此圖的研究熱潮,中、西文學界皆有不少成果。臺灣方面,2008 年卜正民 (Timothy Brook) 教授訪臺,將此圖介紹給臺灣學界。2010 年翁佳音教授在一場研討會中提及此圖,陳宗仁教授亦依據翁教授提供的資料,開始研究此圖,並陸續發表〈Selden Map 有關中國的描繪及其知識淵源〉(2013)、〈Selden Map 有關日本的描繪及其知識淵源〉(2014)、〈Selden Map 有關朝鮮的描繪及其知識淵源〉(2014) 等會議論文,並於 2019 年年初開始全力撰寫關於此圖分析的專書。

  有關本圖繪製年代、繪圖者、繪製地點,學界看法相當分歧,陳教授認為應該是 1610 年代由海外福建裔的唐人 (Tn̂g-lâng),即西班牙文獻所稱的 Sangley(生理人)所繪製。也就是說,此圖展現的是唐人的空間概念。在地圖的畫法上,目前西方學界多認為這是某位擅長幾何座標的人根據針路、更數資料繪製的作品,但陳教授以自身分析古地圖的經驗提醒我們,古地圖絕大多數是拼接、整理別人的地圖而來,是利用別人的資料架構出自己的觀點。

  以臺灣和琉球海域為例,在這張地圖中臺灣島的輪廓形狀為隨意曲線,臺、琉之間還畫了許多小山,但實際的地理位置上並沒有這些山或島嶼。臺灣、琉球與福建的相對位置則相當清楚,顯然不是隨意為之,可能是根據測繪資料或別人的資料來畫出三者關係。此地圖上有正確亦有錯誤之處,陳教授希望透過分析這些部分來了解其知識來源;因為無論它呈現的是對或錯,即便是造假,皆有其文化脈絡可循。

  Selden Map 上的地理訊息究竟來自荷蘭人、葡萄牙人,還是中國人?如果來自中國人,是福建還是廣東、浙江人的資料?陳教授特別強調當然也可能是唐人的資料。近年陳教授和清華大學李毓中教授致力於蒐集西班牙人編纂的唐人字典,即意識到我們疏於認識海外唐人文化,而 Selden Map 正是唐人文化的產物。在研究方法上,陳教授認為應該要將圖面拆解為幾個局部分別探討,了解局部圖型的地理訊息,追蹤其訊息來源,由此將會顯露繪圖者的身分、經歷與地緣關係,也會呈現其忽略和在意的地方。

  陳教授首先說明 Selden Map 的中國區域,分析其圖型來源係來自福建人對中國的描繪。此圖長城以北的部分畫法粗略,但是在長城以南,每個省的界線都是河流,與福建出版的日用類書之地圖〈二十八宿分野皇明各省地輿總圖〉的畫法相似。在十六、十七世紀,福建其實是非常獨特的文化區域,當地出版的地圖與別省相當不同。一些學者已指出,Selden Map 對中國的描繪並非根據實測資料,只是把福建出版的中國地圖放上去,證據就是這些作為省界的河流,可見 Selden Map 的繪者一定與福建有關。

  其次是日本地區的分析。其圖型畫法來自葡萄牙的繪圖傳統;在文字註解上,地名則來自唐人的寄音地名(如籠仔沙機=長崎,乃以閩南語發音的 Nagasaki)。日本地區的畫法相當程度展現了這張圖的複雜性,繪者是在葡萄牙人的地圖知識上加入唐人的地理概念。

  至於琉球與臺灣的描繪及知識來源上,臺灣的輪廓畫法雖是任意為之,但標註了「北港」、「加里林」兩個地名,而非大員、基隆、淡水等我們熟知的早期臺灣地名,此現象特別值得關注。然而圖像傳達給讀者的訊息仍舊太少,只看臺灣部分絕對難以理解此做法的原因。從臺灣跟琉球、日本三者的相對位置來看,作者顯然有一定的地理知識才能畫出三者的關係,但究竟為何會將此區域以這樣的圖像呈現?陳教授認為朝鮮、日本的部分都不是根據當時朝鮮或日本自己的傳統地圖繪製的,在十六、十七世紀只有葡萄牙人會把日本與其周圍海域畫成如 Selden Map 的形狀。

  陳教授曾於〈Lequeo Pequeño 與 Formosa:十六世紀歐洲繪製的地圖對臺灣海域的描繪及其轉變〉文中,將葡萄牙人對日本的描繪依圖型不同分為四種類型,Selden Map 的畫法與其中一種流行於十六世紀中葉的 Mercator 型地圖一樣,皆以大島下有一長串的列島延伸,且臺灣、琉球也在列島之中的手法,表現日本到福建之間的海域。陳教授認為這樣的雷同並非偶然,琉球與臺灣的畫法也受同樣影響。以 1570 年 Ortelius 出版的〈東印度圖〉為例,一樣可以看到在日本海域有一明顯的大島,大島南方有往西南延伸的島嶼群。這類圖反映的是十六世紀中葉葡萄牙人對這帶海域的概念:當他們從澳門前往日本時,會先經過一連串的島嶼,在日本首先落腳於九州,這個大島就是九州,再經過一列島嶼才到京都,京都對他們來說也只是其中一座小島而已。

  在拼湊過程中,Selden Map 也展現了繪者自己的世界觀。源自福建的中國地圖,其圖面為了適應版刻的邊界,在福建沿海有個轉角,但在 Selden Map,這個轉折被移到了寧波。移到寧波是相當鮮明的葡萄牙式特色,那個時代的葡萄牙船隻沿著中國沿海由南向北航行,到了寧波就要轉向到日本,寧波以北的中國海岸他們並不在意,所以葡萄牙人的海圖往往有個明顯的「寧波角」。Selden Map 的作者採用了中國的地圖資料,但海岸線仍保留了葡萄牙海圖的此項特徵。

  從另一張典藏於義大利 Vallicelliana 圖書館的地圖可以看到,葡萄牙人對臺灣、琉球、日本的畫法只有相對關係是正確的,同樣的海域概念在 1518 年的文獻中已可讀到。當時有位葡萄牙船長提到 Lequios(即臺灣北部)在福建以東百餘里,然後畫出一系列的島成一牆狀向東北延伸。反之,中國圖籍通常不在意島嶼形狀,大部分的位置都是錯亂的。由此看來,Selden Map 的海域島嶼就不是根據中國地圖來描繪。但十六世紀中國有一種海圖可以反映真實情況,那就是《使琉球錄》的海圖;繪者會注意島嶼的關係、寫上更數與針路,但這類圖只是表達畫圖者主觀的經驗和感覺,其與葡萄牙海圖最大的不同,是後者一直努力把山(島)放在客觀的地球座標體系——經緯線——上,這是當時歐洲地圖與東亞地圖最大的差別。由 Selden Map 則可以看到,即便唐人與葡萄牙人有相同的航海路線,他們畫出來的海圖也截然不同。

圖說:Selden Map 的臺灣與琉球海域局部。可見到海上描繪了針路;臺灣分為北港及加里林兩個島;臺灣到琉球國之間有成串的山(島)。

Photo credit: Bodleian Libraries, University of Oxford. http://digital.bodleian.ox.ac.uk/terms.html.

  接著,陳教授分析圖上的航路。Selden Map 在臺灣、琉球海域畫了航路,這些航路曾讓許多研究者以為這張圖是根據航路繪製的海圖。比對臺灣到琉球之間的航路資料,會發現 Selden Map 上的航路與《使琉球錄》的針路圖吻合,其中「辰」就表示臺灣北端的方位,「乙卯」指臺灣到彭佳嶼,顯示這些標註都是有根據的。但若與一般針路相比,它又缺乏更數、航行指標,無法作為導航使用,所以它不可能是航海圖,只能觀賞用。另外,此圖缺少福建、澎湖、臺灣之間的針路,對臺灣、琉球的港口紀錄也比日本和菲律賓少很多。說明作者不在意臺灣與琉球本身,這個海域對唐人船隻來說,只是路過而已,不是目的地。畫出這條路徑只是要告訴讀者怎麼去日本。

  什麼是唐人?陳教授補充說明,唐人在家鄉還是福建人、客家人或廣府人,但是出海後就是唐人,他們的身分不斷轉換。但當唐人在海外逐漸落地生根後,其語言與文化就開始與唐山原鄉出現差異性。

  陳教授透過 Selden Map 上臺灣及日本的局部研究,認為 Selden Map 是在葡萄牙海圖(圖型)的基礎上,加上唐人的海域知識(航路、地名),且可推斷全圖皆是同樣的繪製邏輯。陳教授強調,這是十六、十七世紀東亞地圖構成的主要手法。例如利瑪竇《坤輿萬國全圖》就是把西洋的世界地圖加以中文化,中國部分採用中國典籍,如《文獻通考》的資料;在朝鮮地圖中也可以看到相同作法,朝鮮人拿中國的圖加上朝鮮的圖,再加上朝鮮對日本的理解,就拼湊為朝鮮的「天下圖」,如有名的〈混一疆理歷代國都之圖〉。

  最後,陳教授針對臺灣海域上標註的「北港」、「加里林」、「彭」等地名進行解析。「彭」自然指澎湖,但臺灣的部分挑「北港」和「加里林」來標註,此舉不管是有意或無意為之,都相當特殊。陳教授在其 2003 年發表的〈「北港」與「Pacan」地名考釋:兼論十六、七世紀之際臺灣西南海域貿易情勢的變遷〉已指出,北港當時是福建人的魚場、也是海盜的聚集地,大約在 1610 年代達到極盛期,為大員興起前福建—臺灣海域重要的貿易點。因此 1625 年荷蘭人來臺畫下的第一張臺灣全島地圖,是把 Formosa 島叫做北港 (Pacan),而非大員。

  陳教授近年還透過新材料將北港的位置進行更精準的考證。在一張中國科學院圖書館收藏的〈福建海防圖〉中,臺灣被畫成許多小島,其中可見二林、北港、魍港等「島」由北而南排列,可知北港位於魍港之北,而北港、魍港一帶,整個可視為古魍港內海。北港當時的重要性在於它位在潟湖,容易停船交易。更重要的是,這裡是船隻從澎湖到臺灣最先抵達的潟湖,唐人船隻在此將決定接下來要往北或往南航行,因此造成北港的繁盛,成為十七世紀初臺灣西岸航線最重要的節點。

  有關加里林的考證與分析,涉及對陳第《東番記》這段話的解釋:「東番夷人不知所自始,居彭湖外洋海島中;起魍港、加老灣,歷大員、堯港、打狗嶼、小淡水;雙溪口、加哩林、沙巴里、大幫坑,皆其居也,斷續凡千餘里。」這十個地點究竟是分布在臺灣西海岸,還是分布在臺灣西南海岸?陳教授認為應該把這些地名分成三組理解:一組是魍港、加老灣,乃基準點;一組由大員到小淡水為往南的航線;一組從雙溪口開始是往北的航線。當時唐人的地理認識當不會只侷限在西南海岸。加里林位於魍港之北,翁佳音、康培德等學者認為指的是今天彰化縣的二林,康教授〈二林地區:十七世紀荷蘭東印度公司對彰化平原與濁水溪沖積扇北半部人群的地域區劃〉一文曾對二林有精彩的研究。加里林或二林是唐人船隻的補給站,也是船隻從澎湖往臺灣中北部海域必經的港口。無論是北港或加里林,其重要性都要從唐人的航行習慣去理解。

  演講結束後,與談人康培德教授首先對「唐人」的概念進行補充。其實在今日的新加坡或馬來西亞,不管是福建系或廣東系的後裔都會自稱唐人,只要是從中國東南沿海出海的人,都會使用「唐」的概念。閱讀臺灣的文獻會發現,如果牽涉到墾戶、種地的事,「漢人」的概念就會出現,這可能來自於官府和賦稅系統的眼光;但如果是講做生意或跑船的事,「唐人」的氣氛還是很強。我們處理臺灣海洋史的目的,其實也是想了解臺灣民族性的底層結構;在械鬥、民變之下,又能看到什麼樣的文化與個性。另一方面,唐人翻譯異文化的詞彙向來有其獨特的方法,其世界觀也和中國的北方語系很不同,但是長久以來唐人文化逐漸被北方語系洗掉,沒有被傳承下來。Selden Map 為我們提供一個很好的入門去切入唐人的世界。

  其次,Selden Map 臺灣的部分,從輪廓上來說是來自葡萄牙 Mercator 地圖的傳統,在地名上卻展現了十六世紀末十七世紀初自澎湖過來的海賊、漁民所看到的世界。康教授也建議陳教授不妨將明朝晚期〈福建海防圖〉所展現的福建水師的地名知識體系與 Selden Map 一起納入研究中,福建水師所涉及的呂宋、琉球地名與唐人知識之間的互動,相信能更豐富我們對唐人世界觀的理解。

  討論環節中,陳冠妃博士提問,如魍港這類臺灣西岸古港口的位置向來有爭議,我們怎麼處理地名位置的歷史問題?陳教授回應,要找出像魍港之類的古地名的位置可能會徒勞無功,除非有器物、遺址留下;在沿海沙汕多變的情況下,地名也會跟著移動,但是相對位置是可以找到的。臺史所訪問學員陳瑢真接著提問,唐人是否在這張地圖透露出一種破碎、離散的概念?陳教授認為,在這一幅圖裡看不出離散或破碎的感覺,反而看到一種整體性,這個地方就是他們的海、他們生活的場域。林文凱教授則提出,閩粵地區還有很多地方與海洋文化無關,不是所有福建人都往海洋謀生。林正慧教授進一步追問,這張圖是否還有更多唐人訊息?陳教授舉地圖左上角記載的「黃哇黎番、呵難黎番俱在此後」說明,黃哇黎番、呵難黎番乃以閩南語記錄西班牙語發音的英國人 (Ingles) 與荷蘭人 (Holandes),此乃本圖出自唐人之手的另一例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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