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彩鈞教授演講「王陽明與當代程朱學者」紀要

 
講題: 王陽明與當代程朱學者
主講人: 鍾彩鈞教授(中央研究院中國文哲研究所)
主持人: 王汎森教授(中央研究院院士)
與談人: 楊儒賓教授(清華大學哲學研究所)
時間: 2019 年 8 月 1 日(四)上午 10:00 至下午 12:00
地點: 中央研究院中國文哲研究所 二樓會議室
撰寫人: 羅聖堡(中央研究院中國文哲研究所博士後研究人員)
 
鍾彩鈞教授演講「王陽明與當代程朱學者」紀要
 

  鍾彩鈞教授,英國倫敦大學亞非學院遠東系博士、臺大中文系博士,曾任中研院文哲所籌備處主任、文哲所所長,深耕宋明理學三十餘年。鍾教授以《王陽明思想之進展》(臺北:文史哲出版社,1981)進入學界,榮退演講亦以陽明作為主題。




  中國思想史上,王陽明與陸象山合稱陸王,和程朱思想相對,但就思想的背景與發展而言,陽明實從朱子轉出,與象山關係較少,這是近年來陽明研究的共識。由於現代陽明研究很興盛,明代資料大出,王陽明與其後學文獻的蒐集整理也有豐碩的成果。就王陽明個人來說,束景南先生的《王陽明年譜長編》、《王陽明佚文輯考編年》可以稱為集大成之作。關於陽明與朱子學關係的研究,一般根據錢緒山《王陽明年譜》與《傳習錄》中的〈答人論學書〉、〈答羅整菴少宰書〉等資料,來看陽明學習朱子學的歷程。錢《譜》的優點在於他有親炙陽明的經歷,束先生書則廣泛蒐集文獻,打開學者視野,全面考訂陽明與當時學者、文人來往的情況。陽明所處的學術環境除了一小部分的白沙、甘泉學者外,完全是程朱學者的天下。本講以束先生書為線索,舉出七位尚能找到資料且具有類型意義的程朱學者,來說明陽明的程朱理學背景。

 

婁諒、陳鳳梧、吳世忠、徐守誠、潘府

 

  第一位是婁諒 (1422-1491)。婁諒的女兒是寧王宸濠的妃子,寧王之亂後,婁諒的著作被毀。從婁諒作《日錄》一事,可知他追隨吳康齋,講求身心之學,是陽明心學的先聲。他又著有《三禮訂訛》等經學著作,這種兼具經學與身心之學的方式,與同門胡敬齋的學問道路相同。

  陳鳳梧 (1475-1541)、吳世忠 (1461-1515)、徐守誠(生卒年不詳,弘治六年 [493] 進士)三人是和王陽明關係較密的刑部同事(有西翰林之稱)。三人當中以陳鳳梧的資料較多。羅整菴《困知記.附錄》收有〈答陳靜齋都憲〉三書,整菴思想接近程明道「道即器,器即道」之說,以為道心即性,道心自主即是工夫,理氣有混融之妙;而陳鳳梧主張形上本體、形下作用與工夫之說,則謹守著朱子思想。陳鳳梧是個很正直的官員,具體表現在拒絕特權(如太監)的干擾,保持制度之尊嚴。《新刊陽明先生文錄續編》有〈答文鳴提學〉、〈答懋貞少參〉、〈答徐成之書二〉等陽明答書,從中可以看到陽明面對朱子學的態度,主要在於指出學問目的是為己之德性,但未批評朱子,而不像他在龍場之悟時指出朱子格物致知的錯誤。

  潘府(1453-1525,成化二十三年 [1487] 進士)是王陽明刑部同事中,材料還存在的一位。其學講求以德(仁、義、禮、知、信)行道(五倫),著眼於政治實踐。仁義禮知信中以知為先,知是知道,仁義禮信為行道,可知他主張知先行後。潘府直接指出聖賢之學的重要與可能性,但他對於本體論、心性論、工夫論等理學論述所言甚少,他重視的是朱子經學。潘府之學以經學為主,理學為輔,強調聖人之心、六經與吾心之間的相通,由經學而達於聖人之學。鍾教授強調,潘府是個程朱學者,但不是個心性學者,這是明代程朱學者的一種面貌。程朱學者不是每個人都講心性,哲學理論只是其中一個成分,程朱理學的普及,主要依靠經學。

 

汪循

 

  汪循(1452-1519,弘治九年 [1496] 進士)的族弟汪尚和是陽明的弟子,陽明、汪循曾通信論學。其《仁峰文集》尚存,可談的內容較多。武宗即位時,汪循曾上疏極諫,又以歸養之名勇退,母死之後屢薦不出。他較長久的政治經驗只有當過永嘉令三年,在任期間嘗試應用程子的臨民之道,但其回憶提到「反不若用私智威猛欺絡下民者得效之速」,這顯示其學程子是真正付諸實行,亦彰顯其憨直個性。他的學問主要在經史之學,多舉史事加以評論,而以政治批評與人物評論為主,論述較有政治關懷,由此可見致用心態。汪循理學大體以存心致知為修養工夫,力行所知之理,這是朱子學最基本的學習方式,他不講太多知識內容,亦不探討深微的哲學問題,特別重視「古者尊德性而道問學,知行並進之學」。汪循認為元儒對朱子注的疏解是枉費精神,這一點與吳康齋相似,吳康齋注重日用的讀書與實踐,批評注疏太繁無益有害,不重精密的思想分析。汪循對仁義禮智、心性情等概念只是鈔錄朱子〈與湖南諸公書〉,表達肯認朱子學之意,未作任何申釋評論,這反映其興趣、心力不在哲學思辨。

  再從汪循《閑闢辯》看其為學精神。此書是對新安學者程瞳《閑闢錄》的辯論,《閑闢錄》今存,《閑闢辯》已佚。由程瞳祭文可知,《閑闢辯》是兩人關於《閑闢錄》往復書信的合輯,其論注重「造道入德之方、修己治人之術,驗於身心之間以求至於聖賢之域」,以尊德性為中心,尊德性是道問學的目的。《閑闢錄》編輯朱、陸之辯的言論,完全站在朱子的立場。陽明則相當欣賞汪循的《閑闢辯》,甚至將《朱子晚年定論》寄給汪循;但汪循竟然回信反駁《朱子晚年定論》,強調《四書集注》與《四書或問》非朱子中年未定之說,他贊成朱子對四書的工夫與見解,《閑闢辯》批評朱子之處,是認為朱、陸之辯(亦即哲學辯論)沒有必要。汪循著重朱子經學,反對元儒疏解朱注疊床架屋,批判程瞳執著於思想辯論,雖然不如陽明回歸心性本源,但也回歸於程朱理學為己之學的本質。

 

汪俊

 

  汪俊(生卒年不詳,弘治六年 [1493] 進士)也是王陽明的同事,相較於前述幾位程朱學者,他對思想較有興趣。其學區分大程的道器論,與朱子的理氣論,其論主要有兩點涵義:首先,物有來去的問題,人道常在,但人有生老病死,人事亦有人亡政息的狀況。其次,個物有真妄的問題,在大程道器一元的情況下,器是依道而出現的,器與道雖然不會歧而二之,器卻有真妄的不同,如果不依道而出現則稱為「妄」,器不成其為器。器若去妄存真,道便在器上;在器為真實的狀況中,因為道器一元,器不僅是與道相符的製品,本質上即與道同一。將此觀點應用到心性論,汪俊認為心性基本上是同一的,心性的差別在於性不涉於氣,心則有可能囿於氣。在心不囿於形氣而與性相合的前提之下,性與心有體用關係,性就道而言,無語默寤寐之別,而稱為未發寂然不動;心就流行之用而言,有語默寤寐,而稱為已發。然而因為道器合一,性是心之體,心是性之用,心性合言則心是已發,心性分言則心有已發、未發。心性關係就分合而論,並未改變心性之間的道器關係。汪俊在恆動之情中,以情之適當為未發,此為情中之性。陽明對汪俊此說有所討論,其未發、已發都是就情而言,表面上看近於朱子;汪俊則就性與情言,此處近於大程。汪俊之例可以看出,陽明心學發展的過程當中,與程朱學者互相切磋的關係。




  鍾教授總結,從束先生《王陽明年譜長編》的線索,可追尋陽明與當時程朱學者交往、論學的大量資料,本講雖為初步之作,但已看出兩點意義:一、陽明一生仕學幾乎都在程朱理學的氛圍之中,即使這些程朱學者並非凸出的思想家,陽明思想亦在彼此切磋中成長、發展。二、陽明與當時程朱學者曾有共患難的友誼、論學之真誠,程朱學在當時也有新的發展,他們與陽明同樣批評辭章、注疏與功利之學。相對於程朱理學,陽明學是革新潮流最激進的一支,但與陽明交往的程朱學者亦有相同的革新意識,研究當時的程朱學者,可以大幅糾正明代程朱學僵化的刻板印象。

將本篇文章推薦到 推薦到Facebook 推薦到Plurk 推薦到Twit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