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家意識的社會脈絡及其變遷工作坊」專題演講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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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央研究院人文社會科學研究中心客家文化研究計畫,於 2014 年 9 月 30 日及 10 月 1 日邀請唐曉濤教授演講。唐教授現任廣西民族大學民族學與社會學學院副院長,主要以歷史人類學為研究取徑,探索明清時期廣西的族群與社會變遷。
第一場演講,唐教授以太平天國的前期組織拜上帝會於廣西潯州府及周邊地區的毀廟事件為引子,結合文獻與田野調查,探索拜上帝會與當地村、廟組織的關聯性。過去研究特別強調太平天國的階級鬥爭視角,並將毀廟事件詮釋為具有反對偶像崇拜、提倡一神信仰的宗教意涵。小島晉治或史景遷等學者曾從地方信仰著手,然仍未見深入。唐教授認為,應該回到當地,從更長期的歷史了解地方民間信仰空間的形成,才能更透徹地理解事件始末。
唐教授注意到,明代中期的「大藤峽猺變」與清晚期拜上帝會起事,幾乎發生在同一地點。政治上,明代以降國家力量進入該區域編戶齊民;經濟上,清初兩廣米糧貿易、潯州河谷平原開發與粵東客商在地化等影響,構成此地錯綜複雜的族群關係與信仰背景,進而與後來拜上帝會的毀廟事件有所聯繫。
首先,潯州民間信仰在明代歷經正統化的過程。由於國家意識形態的確立,神廟成了官方祀典場所;地方也以接受國家意識形態表達順服。其次,「正統」與「非正統」也通過信仰而得到表達。明代為剿「猺變」所屯駐的「狼兵」、明清文獻中的「猺」、「獞」土著、粵東商人以及來自其他地方的移民匯集於該地,使該地呈現多族群混居形態以及複雜的利益衝突。不同群體在訴求自身信仰正統的同時,還會詆毀其他群體信奉的神明為「非正統」,背後正隱含著不同群體間的利益與衝突。這種通過信仰正統性而表達利益正當性的情形,至今在當地仍時有所見。
清代中後期,潯州人口增加、移民湧入,資源競爭劇烈,加以民間社會組織力量上升,進而形成以社、廟為中心,超越宗族與村落的「村落聯盟」。村落聯盟定期舉辦儀式性活動,明確界定社區的整合範圍與支配關係。村落聯盟還與保甲、鄉約、團練等組織結合,取得「正統性」地位後,除了凝聚向心力、排斥異己,也會以「攻之出社」懲罰不符合聯盟認同的成員。被排斥的游離分子則創建自己的組織與儀式以對抗「正統」,這些被排斥者正是拜上帝會建立的社會基礎。
洪秀全拜上帝會砸社毀廟,正是體現當地的社會結構。例如僮人與「說客家話的人」信仰不同的社廟,並且互相排斥。不同民間社會組織壁壘分明,可見拜上帝會砸六烏廟,是出自「說客家話的人」對僮人六烏信仰的排斥意識;而地緣利益導致的衝突,則是砸社毀廟的深層原因。至於拜上帝會成員是否就是客家人?則留待下一場演講繼續討論。
會後討論時間,中研院臺灣史研究所助研究員林文凱教授首先提問,村落聯盟是否因社會交往而擴大?唐教授表示,雖然「有例不減、無例不增」,但在不同情況下確實有新的村子加入,可見其並非完全封閉。國立彰化師範大學歷史學研究所助理教授林欣宜對於演講未細論粵商影響感到好奇,唐教授表示,受限時間無法細究,已有發表專論可供參考。[1] 莊英章教授提問社、廟的關係為何?唐教授回應,社與村聯繫在一起,而廟則較多跨村落的聯結;但村落聯盟本身,在紫荊山所見,以社或廟結盟的形態都有。
第二場演講,唐教授根據她對太平天國紫荊山起事時所在的環大瑤山山區所做的文獻與田野考察,重新思考「拜上帝會以及太平天國是以客家人為基礎」的這個學術定論。唐教授的問題是,如果客家人是太平天國的主體,同在這裡的徭人去了哪裡?
自明代以來,環大瑤山山區人群主體是「猺」、「獞」、「狼」,以及外來進山者,呈現族群雜處的情形。清初國家力量進入,設置「隘」、「卡」。至嘉道年間山區的開發,帶動諸如燒炭、種藍等發展,隘、卡不斷向山區推進,不僅內部土著族群捲入其中,更帶來山外的客商與移民。此外,如上一場演講所談的,人群及身分也開始變動,包括部分土著族群進入國家體制編戶齊民,以及外人進入山區佃種定居、興建宗祠、立社建廟,並組成「村落聯盟」。
至於更為險峻的高山區,例如大瑤山本身的內山地區,還有一群為數眾多、游離於國家體制之外、不賦不役亦不隸屬上述村社組織者。這些被稱為「外猺」或「生猺」的群體,直到 1930 年代民國時期仍未進入國家體系。從明崇禎年間「長毛瑤」所立石牌來看,大瑤山內已有定居村落,並建立起以石牌為核心的社會體制。石牌的內容顯示立碑者排斥「客」、「壯」、「徭」等游耕群體的他者,視之「匪類」、「客民」。為防範「客」的欺侮,不同村落間也會組成「石牌村社聯盟」,而其背後意涵則是資源的維護。值得注意的是,立碑者將部分他者稱之為「徭」,顯示出他們並不認同自己是「徭」。徭、客之間稱呼的變動,端視「主」、「客」話語權不同而論。無論如何,環大瑤山山區不同的人群稱呼與身分認同,使得人群歸類難以絕對化,只能相對從社會身分、定居時間及職業加以區別。
清中後期山區開發與生存利益的衝突,加上行政權的推進,衝擊山區原本的平衡與秩序。村社的「民」與石牌體制的「長毛瑤」等谷地所有權者以「主民」的身分,通過信仰儀式排拒其他「徭」、「客」、「僮」等游離「客民」。最終,「客民」透過拜上帝會聚在一起,形成另一股力量。
過去太平天國研究者受到羅香林影響,對「客家」已有概念上的預設。唐教授認為,族譜的口碑材料不能據為信史,而且由於客家方言的通用,客民的標籤也不應被僵化使用。以環大瑤山山區而論,此地是族群混居、語言混用的區域,族群的標籤更是在今天的語境下被界定出來的。回到太平天國發生之時,不僅與地方上原有社會體制及其生存矛盾相關,最初參與者的族群身分也頗為複雜,因此,太平天國不應被簡化標籤為「客家人的革命」。
演講結束後,國立清華大學人類學研究所博士候選人陳玫妏提問,徭人不受國家管制,卻有「先有徭、後有朝」的說法流傳,可見有「朝」、「徭」之別的概念存在,應該如何看待其互動?唐教授表示,徭與山外一直有接觸,尤其他們需要換取山中缺乏的鹽,可能由此對「朝」有概念。
國立成功大學歷史系博士候選人王和安提問,為何徭人口傳記錄中嘗試建立粵東的歷史記憶?唐教授就研究所見指出,明代開始進入山區建祠堂、編族譜者主要是廣東人;於是當「徭」建構本身國家意識與認同意識時,便以廣東作為最直接的模板並借用話語。
莊英章教授提問,人群的分類之中,應有其內化的過程,國家力量介入時對當地族群是否有明顯影響?唐教授表示,內化影響的直接材料很少,只能從禮儀的標籤、宗祠、族譜等著手。在宗祠與族譜中,可見曾出過讀書人,或許可作為內化影響的例證。
[1]唐曉濤:〈客商與地方土著的衝突與調適:清初至太平天國前潯州府社會面貌探討〉,《廈門大學學報(哲學與社會科學版)》2013 年第 1 期,頁 105-1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