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豐楙教授演講「從出巡到考校:三官經、圖中的功過與赦罪」紀要

 
講題: 從出巡到考校:三官經、圖中的功過與赦罪
主講人: 李豐楙教授(中央研究院院士)
主持人: 楊玉成教授(中央研究院中國文哲研究所)
與談人: 張超然教授(天主教輔仁大學宗教學系)
時間: 2023 年 9 月 4 日(一)下午 2:30 至 5:00
地點: 中央研究院中國文哲研究所 二樓會議室/視訊會議
撰寫人: 陳冠傑(國立臺灣大學歷史學系)
 
李豐楙教授演講「從出巡到考校:三官經、圖中的功過與赦罪」紀要
 

  李豐楙教授,國立政治大學中國文學研究所博士。現任政治大學名譽講座教授、中研院文哲所兼任研究員,為中研院第三十三屆新科院士。研究領域橫跨文學與宗教,在道教研究上兼具研究者與實踐者的雙重身分,是臺灣首位曾經登刀梯的學界教授,奏職後獲得高功的道長資格。李教授曾與故宮博物院合作,利用《三官出巡圖》搭配美國波士頓美術館的《三官圖》,綜合比較分析圖像與經文的關係,道教的經典文本在媒介轉化後,如何成為師匠與宮廷畫師的幡像,兩者之間到底存在什麼關係?並探討三官圖像與誦經,其中蘊含的「罪感文化」,呼應迄今漢人基層社會猶存的罪與化解:即如何透過宗教實踐表現的功過、功德觀。

  演講伊始,李教授提起深化三官圖研究的原因,源自研究生涯以來,總有許多人好奇地問:道教與漢人社會之間的關係。為此,李教授展示幾幅圖像:從至今臺灣漢人家庭仍用的三界公燈、三界公燈座,到道觀、道壇經常出現的三界壇照片,以及傳統節慶中的三元節,強調在漢人社會中三官信仰的普遍性,只是百姓習焉而不察。並以田野調查與宗教實踐為例,針對曾經倡揚的社會學本土化,學界強調漢人社會中儒家的「恥感文化」概念,而反證道教本身蘊含著罪感文化,彰顯道教與民眾正視的「罪惡」觀念,即以「罪(過)感文化」彌補「恥感文化」,並指出僅有後者無法理解漢人社會,也不能解決民眾的解罪需求。

  首先,李教授就兩種版本的三官圖對照宋元畫記,分析古今三官圖的實錄與實存。一是收藏在波士頓美術館 (Museum of Fine Arts) 的「三幅一組」,藝術史學者黃士珊推斷應於南宋成畫(下文稱波版)。二是國立故宮博物院所藏的傳宋馬麟〈三官出巡圖〉,其形制是宋元畫史中罕見的「三官一幅」,繪製時間難以確定,大約不晚於明代,推論是民間畫師的仿作(下文稱宮版)。兩篇詩紀與一篇畫記都出於名家之筆:前者是宋代蘇洵、蘇軾父子二人遺存的詩作,後者則是元好問針對「三幅一組」的〈畫記〉,該篇描述的細節較蘇詩完備。李教授指出,不論是蘇洵提到的「二從臣」、「從者八九人」,以及描述文武官吏的動作,抑或是元好問以散文描述畫中人物的形貌,稱水官的侍從為「詭怪」,這些用語都顯示出敘事者並不熟悉道教文本,而是以外部者角度理解畫作。從這種描述方式能進一步推論,或許由於中古時期的《三元經》流傳並不廣,致使文人題寫時,不能以道教的專有名詞書寫詩紀或畫記;同時提醒因為從道經文本切入,才提供了分析三官圖諸般母題的契機。

  從南北朝道經《三元經》記載的「建立道場,懸諸旛像」來看,在三官壇圖成為宮廷畫師筆下的文人畫主題之前,早有民間教團雇請畫師繪圖,且理應遵照道經文本。這些首創的三官圖畫,作為儀式壇場上的「旛像」,李教授將此畫師稱為三官畫技藝譜系的「第一代」。若比較波版與宮版的命名與構圖,便能判斷兩版的作品分別屬於第二、第三代宮廷畫家的仿作。當時隨著唐代三元節的定型化,三元齋道場依循古例懸諸旛像,而在官方的主導下,宮廷畫家紛紛參與繪製,使得三官畫的發展過程,兼具實用性與藝術性。每當宮廷畫家、畫師的技藝提升,又會反過來刺激教團畫師的繪畫樣式,兩者之間形成微妙的互動關係。

  李教授認為宮廷畫家乃至後來的仿作,大多游移於「不可變」與「可變」之間。所謂「不可變」即指聖像本圖的畫像 (icon)、符碼 (code),其形成受到道教壇制的規範。例如:從兩個版本中三官的服飾顏色,可比對中古時期的兩種《三元經》,確認其對於神仙的真容與服色的描述並未違背經文,尤其是三官大帝身旁的文武從者,若對照道教經典的明確記載,這些從官就是考官、考吏,其手執之物就是職掌生死功過的青黑二簿,而手持儀仗與武器的則是「考兵」、「考士」。但隨著不同世代的畫師先後參與競比畫技,三官圖也呈現許多「可變」元素,如波版描繪地官出巡時,添入宋元時期流行的土地公與老虎坐騎;而水官圖則分別出現鍾馗有妹、鍾馗押鬼。為什麼宮版地官圖會出現土地真官、里域正神?因其繪於明中葉後,出現這種圖像就反映明初以來的規定,里甲制與里社壇相互對應,至於水官出巡所描繪的,必會表現水中生物靈動詭怪的姿態。總體而言,三官圖母題「不可變」的較多,而「可變」則須遵守三界空間的限制,在不會喧賓奪主的情況下,安排出現在圖繪的角落,基本上仍在經典原則的範疇之內,比如鍾馗有妹隨行、虎伴土地等,都是呼應經典中的萬精萬鬼、掌管九幽府爭死之罪,故可視為一種變體。

  其次,探討三官圖的兩個版本與道壇形制的媒介轉換。唐末五代的道教壇制,由於儀制規模龐大、分位眾多,三官作為道教創教之初的首批神仙,大多居於分位的中層或中上層,後世的宋元壇制基本上仍延續早期形制。在尊重齋醮、壇幕儀式的社會文化背景下,促使畫家的仿作仍須依循壇制規範進行創作,比如波版對三官的安排,即是模仿三元齋道場空間中的三官帳的排位序。至於宮版「三官一幅」的情況,則不同於上述的形制,對此李教授提出兩種解釋:一是模仿宋代《朝元仙仗圖》,畫家改變朝元圖的三官圖像,創造出面向朝前的行進中,呈現動態的效果;二則是改編三官三圖的形制,如更動水官的朝向,微調地官圖的技法,藉由山水畫風格作為背景,使得畫作的視覺效果呈現上中下三界貫通、連成一氣。李教授認為第一種解釋略有瑕疵,因為朝元圖不會讓三官上下相疊,且圖中盛大的排班儀節也不符合朝元圖規格。這兩種詮釋雖然都各有合理性,但仍略顯單一且違反仿作的慣例。因此李教授從新、舊道經的巡遊論述與社會流行口誦、傳鈔道教經文等風氣中找尋線索。在明初民間付梓的《三元經》的開頭說經模式中,多為巡遊場面,並提及神仙將前往的地名。李教授辨認為這些背景側面佐證宮版成畫於明代。雖然目前仍缺乏直接的證據,證明《三元經》巡遊論述與「三官一幅」的關係,但李教授認為若以畫師的繪畫風格,從而定格三官出巡的關鍵場景來看,畫師在取仿經典的同時,又能凸顯畫技的角度加以理解。

  再者,關於考簿、考籍及其他的道教經典,其中隱含的考校象徵與時代訊息,畫師所描繪手捧考簿、考籍的考官、考吏形象,使得經文中「生死命籍,善惡簿錄」的內蘊外顯而出。而在道教實踐中的這種觀念,即是歷代深入信眾生活的各種戒律,以唐代三元齋的謝罪法為例,原本 180 條的戒律,現存的仍有不少,其中對內涉及教團男女之防等人身規範;對外則不准損害公眾生活與生態環境,要求信眾的生活謙卑、簡樸並能緬懷先祖。這些戒律融合儒、道及佛教倫理於一,期使教眾將日常誦唸的戒律與生活結合在一起。李教授認為,這些實踐兼具理想面與現實面,乃透過外在的規範促成個人內在的道德自律,在自我約束中求取「內在的超越」,這種宗教行為可以視為道家的宗教化,從哲理性道家到宗教性道教成為一大轉折。此外道經表現各種訊息,如瘟疫、苦難等,反映歷代戰爭與瘟疫並存的共同記憶;或可能曾在江淮地區傳鈔,其中既有遭水厄與救水難的遺跡,側面反映道教的功德觀念,而有解除江湖行船遇劫的功能,在道經中反覆流傳,就是基於社會的共同記憶。

  接著,李教授將焦點轉向誦經證驗與信仰心理及其背後的功德觀念。明初以來儒家雖掌握了禮部的朝封制度,卻未能影響道佛兩教在士大夫圈與社會底層的滲透傳播。從士人留下的筆記資料,可見具有寫經誦經的宗教經驗,而誦經表現的內部義理,仍是基於考校的精神,故具有首過、謝罪等懺悔意涵的罪感意識。李教授指出,這種信仰心理是道經強調謝罪諸法,旨意正是「存思己罪,以解考校之過」,而民間百姓則是抄寫、印刻經文印送,以及不斷誦經的積累功德以解厄謝罪。因此漢人社會的道德機制,並非僅有印送功過格一途徑,其功德觀也未必停留於功利交換,而是具有「為善不欲人知」的內省性。

  最後,李教授探討首過與功德的「本相」與「變相」,在衍變義理後如何體現在當今社會。在罪感文化中首過、謝罪的懺悔本義,迄今仍遺存於民眾的宗教意識中,即使民間只將其視為道教習俗,但諸如「解冤釋結」等儀式均按照古例,仍在當代的三界壇前舉行,而保有三官考校的遺緒。從明代以來民眾雖知「三界公」,卻不一定知悉其源出道教經典,卻仍將其與三元節俗結合在一起,成為年例的節俗活動。另一方面三官信仰的普遍性,也體現在原漢衝突時,漢人在信仰上的折衷選擇;以道光朝到光緒朝的桃園地區為例,由於客家人在臺北盆地的械鬥失利,被迫遷居桃園,客民為了與平埔族和睦相處,放棄族群意識較強的三山國王廟,改而興建三元宮,供奉象徵農作生計的三界眾神,並方便與三官大帝同祀其他神明。

  三官圖既是道經媒介轉化的產物,所衍生的物質文化也影響了今日的道教實踐,比如家宅中堂懸掛福祿壽/財子壽以祈求吉祥的民俗。其中福神即指「天官賜福」,此時天官居於三官之首,亦彰顯民眾祈求福祥的信仰心理。而在宗教場合如道廟中,至今赫赫在上的「三界公」畫像仍以鑒察之眼審度世人,既是體現個人道德覺察的「天鑑在上」概念,作為強調超越性存在對於個人道德的約束。總之,在漢人社會的道德實踐中,除了關注儒家強調慎獨、無愧於屋漏的概念之外,關於道教強調他律而自律的道德實踐,首過懺悔的理念核心也是不可忽略的一部分。至於在演講中提到的經典、圖像與宗教實踐,亦可見道教作為漢民族的文化根柢,印證其作為「文化百寶箱」具有的出納效應。

  評論人張超然教授從道教神仙譜系與經典的發展談起,由於唐代以前的道教並無具體神格的概念,只有一群分處三界的僚屬,若要討論三官母題,可能得從唐以後三官出現領導主神的概念來談。而功過觀內涵的演變,張教授指出,演講中能看見唐宋、元明之際出現的觀念轉變,或許能將最初道教的兩套功過系統(抱朴子、讖緯之學)如何演進與三官經進行比較。

  同時,張教授補充三官信仰被民間重新詮釋的情形,如三官大帝身旁的僚屬,能由修行入教的死者亡魂擔任,並以科層組織的陞等加官;以及民間將三元考校(三元節)日期,附會成三官大帝的聖誕等。文哲所楊玉成教授則提到,庶民社會中積陰德等功德觀念與三官信仰有關,並補充三官信仰被民間詮釋的現象:「在民間曾有傳言,三官大帝出生於一戶陳姓人家,而陳家還有第四位兒子名為玄奘。」李教授回應,關於這類不符經典的出生敘事,體現了民間對於信仰的創造力,或許能藉此重新思索道教與四大名著之間的互動關係,畢竟道教問題並不僅限於道藏研究,而是需要回歸到社會文化的脈絡當中。

  關於圖像研究的討論,史語所林聖智教授詢問該如何理解道教圖像化的起源。李教授回應這涉及最初媒介轉換的問題,需意識到大多數道教圖像材料缺乏實物,僅存於文獻之中。因此,或許能類比北魏石碑刻工的案例,推論是先有民間畫師依照經典內容創作相關圖像,作為宗教的儀式用品,直到宮廷畫師參與繪製三官圖後,才使這個母題開始有藝術性的展現。

  張超然教授與文哲所劉苑如教授亦針對宮版提出意見,張教授認為三官朝同方向移動並坐在車輦的狀態,應是描繪朝向元始天尊的朝元概念,因此宮版是否描繪三官帶著考校諸官出巡,或許需要進一步討論。劉教授則推測宮版三官旁的眾官手持武器,因此圖像可能並非描繪朝元,而是描繪三官實際出巡與考校的畫面。

(照片由文哲所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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