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梅爾清 (Tobie Meyer-Fong) 教授

 
訪談人: 吳曼竹(約翰.霍普金斯大學歷史學系博士候選人)
撰寫人: 吳曼竹(約翰.霍普金斯大學歷史學系博士候選人)
 
專訪梅爾清 (Tobie Meyer-Fong) 教授
 

  梅爾清 (Tobie Meyer-Fong) 教授現為約翰霍普金斯大學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歷史學系教授兼系主任,曾任同校系東亞研究學群主持人,並於 2007 年至 2018 年任 Late Imperial China 期刊主編。梅爾清教授對研究深具熱誠,並致力於關懷學生從日常生活到學術研究的方方面面。筆者作為梅爾清教授的指導學生,受其影響與助益甚大。緣於馬騰 (Mårten Söderblom Saarela) 教授的策劃,2022 年 5 月梅爾清教授與筆者在她的研究室進行此次訪談,希望能藉由本次訪談,向教授表達作為學生的衷心感謝。

  梅爾清教授大學時期就讀耶魯大學 (Yale University),後至史丹佛大學 (Stanford University) 攻讀博士學位。在其學術旅程中,她受教於多位著名學者,包括史景遷教授(Jonathan Spence, 1936-2021)、康無為教授(Harold Kahn, 1930-2018)以及范力沛教授(Lyman Van Slyke, 1929-2023)。在訪談中,梅爾清教授多次提及三位教授,尤其是康無為教授對她在寫作與教學上的影響。

一、與中國史及江南研究緣起

  梅爾清教授回憶與中國史相遇的緣分,開始於大學一年級時,她慕名選修史景遷教授開設的中國史課程。在首堂課中,史景遷教授向寬敞禮堂中的學生展示了八大山人 (1626-1705) 的畫作,並引導學生思考畫家的生平以及其所處時代的政治背景如何影響其畫風。這種深入的分析方式觸發了梅爾清教授對於非文字型史料的研究興趣,並讓她體認到從日常人民的視角解讀歷史的價值。在她的博士班學習期間,康無為教授大力支持她探索並發展個人研究興趣。此外,康無為教授也鼓勵博士生與已畢業的研究生進行交流。這樣的機會使梅爾清教授很早就與如曼素恩 (Susan Mann) 教授和高彥頤 (Dorothy Ko) 教授等學者建立了深厚的聯繫,並從中獲得許多啟發。在學術風氣上,梅爾清教授回憶道,1990 年代美國的史學研究正從社會史逐漸轉向文化史。在這樣的背景下,當時的中國史課程儘管依然重視語言學習,但與歐洲史相比,還尚未被文化理論風潮所席捲。相反的,課程更多集中於討論許多新出版的專書上,例如柯文 (Paul Cohen) 教授在 1984 年出版的《在中國發現歷史》(Discovering History in China)(中文版於 2002 年由中華書局出版)。這反映了當時美國學界決意拋棄西方中心理論來進行中國史研究的熱切興趣。

  隨著研究方法和研究取向的不斷演變,美國學術界也逐漸擴展用多樣化的史料進行歷史研究的可能性。由於中國的逐步開放,愈來愈多的研究者得以訪問中國的檔案館和圖書館,或在中國各地進行田野調查。因此,如巴縣檔案和其他地方文獻開始被學者們廣泛引用於歷史研究中。梅爾清教授也受到這波趨勢的啟發,在其就讀博士班的階段,特別對地方志這種官方與地方士紳合作出版的文獻產生濃厚興趣。雖然不同時期或不同版本的地方志在結構與目錄上可能相似,但其內容常常因為不同的編纂目的和編者的個人偏好而呈現顯著差異。舉例來說,十九世紀的地方志已經少有流行於十八世紀、受清帝南巡影響的歌頌詩文,這實際反映了江南從十七、十八世紀到十九世紀的巨變。因此,不同於僅將地方志作為一種史料的研究者,梅爾清教授更加關注地方志的製作過程,以及在其編纂過程中,政府和地方社會的互動。由於當時尚缺乏一套完整的理論框架來支撐這樣的研究取徑,所以教授投入大量時間蒐集不同版本的地方志,深入探討作者、編者與出版的關係,以及分析作者如何透過特定寫作傳統來表達不同目標的嘗試。這種研究方法既拓展了「何謂史料」的界定,同時也質疑傳統上對史料的處理方法,反映文化史轉向的深遠影響,梅爾清教授的學術研究在很大程度上無疑受到了這一轉向的啟發。

二、文化史與江南研究

  「失去、記憶與重建」是梅爾清教授研究的核心主題。她透過這些議題,探討在宏觀歷史背景下,人們如何透過重塑記憶與文化活動來緩解失落之痛。在博士階段,梅爾清教授廣泛閱讀了關於揚州的史料後,發現不能將十七世紀的江南文人簡單區分成遺民或是貳臣兩個類別,或者是將他們視為在政治光譜上敵對的兩個社群。事實上,江南文人透過寫作、重建特定建築等方式,建立起一個共享的文化場域。基於此,梅爾清教授的第一本專著──《清初揚州文化》(Building Culture in Early Qing Yangzhou, 2003)──應運而生。在書中,她細緻地探討了特定建築背後的文人網絡和其文學出版品,試圖揭示清初江南士大夫如何透過社群活動來創建和保持江南的文化身份,同時緩解王朝覆滅的悲痛。

  梅爾清教授的第二部專著不僅基於她深入的地方志研究,更受其個人經歷啟發。完成《清初揚州文化》後,梅爾清教授意識到,在所有版本的《揚州府志》中,她唯獨漏看了 1874 年的版本。這一發現不僅促使她重新檢視《清初揚州文化》的結論,同時也鋪陳了下一部專著的方向。在1874 年的版本中,許多新元素引起了教授的關注:〈忠義卷〉裡面竟出現了非常多因太平天國戰亂而逝的人物。然而,這些新的內容除了描述這些亡者死亡的地方和原因以外,沒有記載更多其他關於亡者的資訊。同時,梅爾清教授也發現,在《清初揚州文化》一書裡擔任主角的幾個重要建築,竟悉數毀於太平天國戰亂。這讓梅爾清教授第一次從地方志的角度,窺見太平天國戰爭所導致的損毀與殺戮。

  此外,梅爾清教授也表示,在剛開始進行太平天國研究時,美國同時發生了 911 恐怖攻擊事件。她記得當時在紐約的街頭,處處可見尋找失踪親人的海報,其中也列出了他們的衣物特徵和簡短的傳記。作為一個歷史研究者與現代公民,她深感這樣的當代事件與過去的歷史悲劇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此經歷更使梅爾清教授體認到,在國家層面的大災難面前,個體的哀悼和公共的紀念方式存在顯著的差異。因此,她冀望自己的研究能夠反映人們在各種層面上如何進行悼亡、尋找失踪者和療傷。梅爾清教授特地說明,其第二本專著《躁動的亡魂:太平天國戰爭的暴力、失序與死亡》(What Remains: Coming to Terms with Civil War in 19th Century China, 2013) 的標題已顯示出其研究重心。英文標題中的 “Remains” 具有多重含意,可以指涉屍體,抑或死者的遺物、遺言、遺跡等;“Coming to Terms” 不僅暗指和解,更包含了當時人們尋找新的詞彙來理解創傷、悼亡與療傷的嘗試。在中譯本標題中,「躁動」還有另一層意義:即便太平天國的相關研究汗牛充棟,許多受害者的故事仍被埋藏於民族國家、革命論述的研究視野之下,這些人的苦難還尚未被書寫及呈現,因此也還無法安息。

  在《躁動的亡魂》一書中,梅爾清教授不只著重於重現小人物的史觀,也嘗試跳脫民族國家論述,以期重新審視太平天國及其影響。她特別選擇以「內戰」的視角分析太平天國,一方面是受到如 David Blight 和 Drew Gilpin Faust 等教授對美國內戰研究的反思所影響,另一方面則是希望能述說人們在內戰中經歷失去的普世經驗。透過比較太平洋兩岸的歷史,梅爾清教授得以超越「美國例外」(American exceptionalism) 或「中國例外」(Chinese exceptionalism) 的固有史觀,並重新檢視以「中央」與「地方」、「正統」與「叛亂」的研究二分法。此外,梅爾清教授也期許她對太平天國的研究能有助於其他歷史脈絡中有關歷史記憶的研究。

  在提到文化史作為一個領域,以及自己經常被冠以「文化史學者」的稱呼,梅爾清教授輕鬆地表示她對此標籤並無所謂。她認為真正的文化史學者應該不僅擁有細緻解讀檔案並找出言下之意的能力,同時必須要更有意識地思考不同史料的性質,探究作者與作品的關係等。儘管梅爾清教授不介意讀者透過「文化史學者」這一標籤來詮釋她的研究,但她同時也強調,學術研究不應受到任何特定理論框架的束縛,惟有如此,研究成果才能歷久彌新。文化史學者的任務,就是細心和廣泛地挖掘史料,並傳遞引人入勝的故事。


圖1、梅爾清教授與 Marta Hanson、張穎 (Zhang Ying)、羅威廉 (William Rowe) 教授之合影

三、教育者與大眾史學

  梅爾清教授除了深耕於學術研究領域,亦持續熱忱於教學工作。自 1994 年首度授課開始,將近三十年間,她所開設的課程涵蓋了「從上古到宋代的中國史」(China: Neolithic to Song)、「明清文化:歷史與幻想」(Late Imperial China: History and Fantasy)、「女性與近現代中國史」(Women and Modern Chinese History)、「中國文化大革命」(The Chinese Cultural Revolution)、「二十世紀日本與中國的國家認同」(National Identity in Twentieth-Century China and Japan)、「亞洲史中的建築與記憶」(Monument and Memory in Asian History) 等通識與專題課程。針對博士班學生,梅爾清教授也設計了專業課程以滿足其學術需求。在多次談話中,梅爾清教授坦言,如何平衡自己的研究以及行政工作始終是大學教授的一大課題。然而,每次在課堂上與學生互動、在教學過程中獲得的滿足感,經常成為驅使她繼續前行的最大動力。她也觀察到,近二十年來,美國大學的學生群體出現了明顯變化。過去,選修中國史課程的學生大多對「全球化中的中國」感興趣;然而現今,課堂中出現愈來愈多的國際學生及移民第二代學生。他們選擇這些課程是為了深入了解自己的歷史背景和身分認同,因此對歷史的興趣和參與度有著更多的個人情感投入。梅爾清教授深深感覺到,看到學生在課堂中真摯地分享心得,並彼此理解和支持,不僅為教授本人帶來無盡的收穫,更是她作為教育者的最大慰藉。

  梅爾清教授除了專注於大學教學外,亦積極參與公共歷史的推廣與教育。她曾在私下與筆者的對話中提及,從 2020 年以來,美國高中生對大學歷史系課程的興趣逐年增加。在美國,因為政治介入歷史書寫與出版頗深,使得「歷史書寫」經常出現在大眾媒體的報導中,從而激起了更多學生和公眾對歷史研究的關注。基於此,梅爾清教授多次以其專業背景,向高中生深入介紹歷史作為學術領域的獨特之處。而在清史的研究方面,因清宮劇在大眾文化中的流行,梅爾清教授及許多同領域學者均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關注。然而,梅爾清教授強調,歷史學家的角色不應是去糾正大眾文化中的史實錯誤,反而應將清宮劇這類的娛樂產品視為史料,分析當代觀眾這種特殊的、對過去的凝望,在現實生活中代表著什麼意義。梅爾清教授進一步提及,她目前的研究計畫是希望能撰寫更多面向大眾的歷史研究,包括中國移民回憶錄。此外,她也計畫從舟山群島的歷史視角出發,對中國歷史中的海洋社會文化,以及江南沿海及相鄰海域的歷史進行更深入的研究。


圖2、梅爾清教授與 Isabel Evans 女士之合影(由Alex Kwon提供圖片)

四、結語

  作為梅爾清教授的指導學生,筆者不只在學術和職涯方向受惠於教授的協助與鼓勵,更多次因其對教育的熱忱與真摯的學生關懷而深感鼓舞。這使筆者堅信,未來也應該成為一名對社會充滿熱情與真誠的歷史學家。梅爾清教授在不同的對話中都曾提到康無為教授對她的深遠影響。這種教誨讓她明白,一名教授除了要賦予學生研究的自由,還需提供適時的指導與批評。此外,建立穩固的人際網絡對學生來說也十分重要,這可以確保學生能夠在學術之路上互相學習和支持。筆者深信,梅爾清教授對於歷史中那些面臨失落與和解的角色的關懷,其根本來自於她對現今生活中人們的真切關心。不論是被視為文化史學者,或是江南研究的推廣者,梅爾清教授的研究核心都在於發掘那些幾乎被歷史洪流遺忘的角色,並將他們重新置於歷史的中心,透過細膩的文字述說他們的故事。


 圖3、梅爾清教授與 Cece Gu 女士合影

(按:文章所使用圖片由訪談人美國約翰.霍普金斯大學歷史學系博士候選人吳曼竹女士及受訪人梅爾清教授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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