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令偉教授演講「清朝初期對西藏的認知發展與資訊侷限」紀要

 
講題: 清朝初期對西藏的認知發展與資訊侷限
主講人: 孔令偉教授(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
與談人: 林士鉉教授(國立臺北大學歷史學系)
蔡偉傑教授(深圳大學人文學院歷史學系)
時間: 2022 年 8 月 10 日(三)下午 2:00 至 5:00
地點: 國立政治大學社會科學院 綜合院館南棟十三樓第一會議室/視訊會議
撰寫人: 李心平(國立臺灣師範大學歷史學系碩士生)
 
孔令偉教授演講「清朝初期對西藏的認知發展與資訊侷限」紀要
 

  「臺灣內陸歐亞學會八月講壇」,第一場由孔令偉教授主講。孔教授現任中研院史語所助研究員,其研究聚焦於近世中國與歐亞大陸交流史、科技史、滿蒙藏諸語歷史語文學等領域。本次演講探討十七世紀初期至崇德 (1636-1643) 改元前後,滿洲對西藏認知之歷程,及其歷史意義與影響,並進一步說明入關前後,滿藏交流的發展與困境。

前言

  首先,孔教授闡述其學術關懷。研究清朝與西藏關係,係為處理「中國」之定義,以及翻轉「核心」與「邊緣」的權力敘事。其次,孔教授強調探討清朝對西藏認知之建構,資訊與知識史極具重要性。再者,孔教授彙整清朝與西藏關係的先行研究。國際學界相關研究甚多,雖具「大一統」、「新清史」、「蒙藏研究」等不同取徑,卻皆贊同滿藏之間政治與宗教面向的緊密結合。最後,孔教授列舉其漢、滿、蒙、藏文的史料運用,如《滿文原檔》、《內秘書院蒙古文檔案》、《內閣蒙古堂檔》、《五世達賴喇嘛自傳》等材料。

滿洲人對西藏的認知起源

  1620 年代,藏傳佛教經蒙古、安多傳入滿洲。其中,具蒙古文化背景的斡祿打兒罕囊素(蒙 Örlög darqan nangsu)與白喇嘛(蒙 Baġa ba lama),以及來自安多的李鎖南木座(藏 Li Bsod nams mtsho)與王三吉八藏(藏 Wang Sangs rgyas pa sangs)等人傳道於滿、漢、蒙、藏之間,開啟滿洲與蒙藏世界的交流。

  天聰四年 (1630),皇太極 (1592-1643) 委白喇嘛為圓寂之斡祿打兒罕囊素修建佛塔。該塔碑具雙語碑文,滿文題為「Aisin gurun i ūrlok darhan langso lama-i subargan」(〈金國斡祿打兒罕囊素喇嘛之墳塔〉),漢文題為〈大金喇嘛法師寶記〉,兩者語意有所出入。值得關注的是,此碑文在了解清初對西藏認知上具有關鍵作用。以「法師斡祿打兒罕囊素,烏斯藏人也,誕生佛境」一句為例,其滿文部分作「lam-a ocir-tu oron i niyalma. fucihi bade banjibi(喇嘛乃菩提伽耶地方之人,誕生佛境)」。經比對,漢文「烏斯藏」與滿文「菩提伽耶」對應,後者係借蒙文用語「ocir-tu oron(梵 Bodhgayā/vajrāsana>藏 rdo rje gdan)」。十七世紀前的蒙文史籍,明確指出「ocir-tu oron」係印度之菩提伽耶,並非西藏。十七世紀以降,隨著藏傳佛教進入滿蒙地區,滿洲將「菩提伽耶」與「烏斯藏」等同,作為其神聖地理之創造。

  同一時期,滿洲菁英對西藏文化有所容受。天聰三年 (1629),皇太極自喀喇沁蒙古取得《薩迦格言》(梵 Subhāṣita ratna nidhi>蒙 Subasita)之蒙文譯本。值得注意的是,皇太極曾化用《薩迦格言》的內容。天聰九年 (1635),遼東降將討賞一事引起金國內部爭論,皇太極遂引用《薩迦格言》,強調對降人應守信優禮。由於清朝對藏傳佛教正統性看法的轉變,該記載不斷被改動。於《滿文原檔》中,其《薩迦格言》係根據蒙文對梵文的轉譯,然而順治朝《清太宗實錄》依藏文題名「善說寶藏」,改作《玄談寶藏》(藏 Legs par bshad pa rin po che’i gter),康熙朝《清太宗實錄》則為避諱,改名《元壇寶藏》。此外,皇太極將《薩迦格言》原文的「行善」、「為惡」,移易為「自信」、「不自信」,並且化用《黃石公素書》的原文,卻因皇太極對漢文化與儒家經典尚未熟諳,將原出自《黃石公素書》的敘述歸於孔子。及至康熙朝,為強調儒家正統性,重新建立皇太極係儒家聖王的形象,朝廷則進一步以《尚書.虞書》詮釋該敘述,同時將《尚書.虞書》的語順,置換於《薩迦格言》之前。

藏傳佛教與清初國家建構

  天聰九年,皇太極引《薩迦格言》與漢文經典,體現清朝之建立兼具內亞性與中原性。但太宗朝時滿洲尚未入關,其立國正統性之所繫,係來自作為蒙元遺產之藏傳佛教,而非儒教思想。十六世紀末,俺答汗 (1508-1582) 與三世達賴喇嘛 (1543-1588) 欲上溯兩人淵源至忽必烈 (1215-1294) 與八思巴 (1235-1280),故對十三世紀的政教思想再創造,形成《十善法白史》之書寫,建構出「政教二道」思想。十六世紀末至十七世紀初,藏傳佛教的「政教二道」思想在滿蒙地區蔚為流行,故滿洲崇德改元前後,西藏扮演重要角色。

  1634 年,滿洲擊潰察哈爾蒙古林丹汗 (1588-1634),宣稱取得大元金佛與傳國玉璽,兩者分別象徵大元與中原合法性之承繼。其中,皇太極論及大元金佛時,有意識地將天聰汗(滿 Sure han)比附為薛禪汗(蒙Secen qaġan>滿Sure han)忽必烈。1635 年,皇太極致書朝鮮國王時,亦建構出成吉思汗 (1162-1227)、忽必烈、林丹汗之系譜 (genealogy),並通過大元金佛將滿洲歸入該譜系。1636 年,滿洲八和碩貝勒告知朝鮮國王皇太極稱汗建元時,即強調「抵湯古忒」,再加上崇德改元祭天誓詞之蒙文檔案中「大明尚且為敵」等語,皆顯示當時滿洲正統性來源為「一統蒙古」。值得注意的是,大元金佛來自「孟庫地方」(滿 Mungkū ba),其借蒙文「Möngke ġajar」,意即「長生之地」,語源藏文「Lha sa」,意即「神域」,孟庫地方係蒙古佛教對西藏之詮釋,具有強烈宗教意涵。由此可知,滿洲通過蒙古間接認識西藏,亦同視西藏為聖地。

  入關以前,清廷已與西藏建立通使關係,並持續發展對西藏的認知。西藏政教界亦初步認識滿洲,欲行交流。崇德二年 (1637),清廷遣車臣綽爾濟(後名伊拉古克三胡圖克圖)攜蒙文國書,前去聯繫西藏政教領袖。時清廷未悉西藏局勢,籠統稱收信者為「圖白忒汗」。此外,清廷強調此聯繫係為維護「政教」不墮,並發信自「盛開蓮花之地的盛京城」,以示虔誠。1639 年,車臣綽爾濟抵拉薩,拜會西藏領袖。同年,未待車臣綽爾濟回音,清廷再次派察漢格隆、額爾德尼達爾漢格隆等人致書西藏,還增一宗教界收信人「掌佛法大喇嘛」。崇德七年 (1642),伊拉古克三胡圖克圖作為達賴喇嘛回使返回盛京。皇太極以優禮迎之,甚至站立著接受回信,表示西藏使者亦無須叩拜。翌年,清廷遂再次致書西藏政教領袖,伊拉古克三胡圖克圖攜帶書信與禮物再次出使。此時,國書的收信人增加至七位宗教領袖、兩位世俗領袖,清廷並詳列其尊號。值得注意的是,顧實汗 (1582-1655) 於 1642 年已攻滅藏巴汗 (1565-1642),清廷未悉戰果,仍將藏巴汗入收信人。1644 年,使團抵西藏,對藏地寺院慷慨佈施。隨後,五世達賴喇嘛回禮清廷。其中,回禮之一的濕婆林伽雕像係印度密宗佛像,顯示西藏與清廷交往,同時傳遞印度之資訊。此外,薩迦法王稱皇太極為「蒙古王子闊端之後裔」,以示對其譜系創造的認可。

順治朝闡化王冒名進貢

  1652 年,順治皇帝 (1638-1661) 邀五世達賴喇嘛訪問北京。先行研究多聚焦於該事之正面性。事實上,西藏與清廷的交往過程相當複雜曲折。孔教授以「順治朝闡化王冒貢案」為例,於先行學者研究之基礎上,探討清廷與西藏互動的爭議與挫敗,以及雙方之間資訊阻隔的影響。

  元至正年間,帕竹噶舉派首領絳曲堅參(藏Byang chub rgyal mtshan,1302-1364)擊敗薩迦政權,建立帕木竹巴政權,獲元順帝 (1320-1370) 冊授「大司徒」稱號,以確立其對西藏地區之統治。元朝「大朝」(蒙 yeke ulus)的政治論述影響明朝至深,明廷持續與帕木竹巴政權聯繫。永樂四年 (1406),明成祖 (1360-1424) 為該政權的統治者扎巴堅參貝桑波(藏 Grags pa rgyal mtshan dpal bzang po,1374-1432)頒發闡化王頭銜,並要求其入貢,以強調自身承繼蒙元遺產為一「大朝」。

  十六世紀末,帕木竹巴政權逐漸瓦解。1635 年,隨著闡化王被逐出西藏,該政權正式消亡。順治五年 (1648),國師瑣諾木必拉式(藏Bsod nams bkra shis)自稱領「闡化王王舒克」之命前來清朝輸貢。值得注意的是,於蒙文檔案中,「闡化王王舒克」被譯為「語自在佛說最勝」,係源自藏文人名「阿旺噶舉囊巴甲瓦(藏Ngag dbang bka’ brgyud rnam par rgyal ba,?-1623)」。然據藏文材料,阿旺噶舉囊巴甲瓦早於天啟三年 (1623) 薨逝。順治皇帝雖不清楚闡化王的來歷,仍依明朝舊例接待貢使,以展現自身「大朝」姿態。隨後,闡化王再於順治七年 (1650)、順治十年 (1653) 遣使朝貢,即便未遵朝貢例,清朝仍予以回賞。

  起初清廷依明例,僅將敕印交付闡化王來使,未直接回使西藏。1652 年,五世達賴喇嘛來訪,順治皇帝因而決定透過親信,進一步直接理解西藏局勢。故順治十三年 (1656)闡化王第四次來使時,清廷遣使錫喇布喇嘛和薩穆譚格隆前往西藏,然使節抵達西藏不久,旋聞闡化王政權早已破滅之消息。順治皇帝遂下令徹查,派遣密使與線人訪查原委,並傳訊搜集口供。據《內閣蒙古堂檔》,闡化王朝貢事係西藏甘丹頗章政權於背後操弄,由達賴喇嘛手下第巴派安多藏人冒充闡化王貢使,以獲取回賞,入邊貿易。順治十五年、十六年 (1658-1659),清廷兩度遣使調查闡化王實情後,證實該事為騙局。順治十七年 (1660),雖然五世達賴喇嘛請求繼承闡化王貢額,清廷仍決意廢止闡化王名號。

結論

  最後,孔教授總結清初藏地認知、國家建構與滿藏交流的發展,並強調蒙古之於滿藏關係研究的重要性。十七世紀前期,滿洲人對西藏的認知起源,乃至雙方的直接交往,均與蒙古相關。起初,滿洲通過《薩迦格言》等藏地經典之蒙文本接觸西藏文化,將藏地視為佛教聖域。至於崇德改元正統性的建構,亦以蒙元遺產之藏傳佛教「政教二道」為思想依據。在崇德朝、順治朝清廷已與西藏通使和通信,對藏地有所認識。不過,清朝對西藏資訊的掌握仍舊不足,進而使得順治朝、康熙朝的滿藏交流充滿曲折,甚至爆發許多爭議。

  演講結束後,與談人林士鉉教授和蔡偉傑教授,針對孔教授的演講進行評述。林教授提出內亞蒙元遺產之「政教二道」與中原正統天命論應同時並存,孔教授亦贊同此說法,並補充其研究更聚焦於皇太極的個案,即相較於儒家經典,皇太極更熟諳蒙文史籍。又蔡教授指出,清廷和西藏之間的「施貢關係」並未完全被「朝貢關係」取代。孔教授亦持相同觀點,提及漢文雖稱滿藏互使為朝貢,藏文史料卻視其為贈禮,無上下關係。此外,以清廷觀點,闡化王與五世達賴喇嘛地位不同,前者係世俗領袖,方可使用朝貢語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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