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豹教授演講「邊陲之雜音?非漢民族宗教信仰研究之深思」紀要

 
講題: 邊陲之雜音?非漢民族宗教信仰研究之深思
主講人: 康豹教授(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
主持人: 朱瑪瓏教授(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
評論人: 蔣竹山教授(國立中央大學歷史研究所)
時間: 2021 年 9 月 30 日(四)上午 10:00 至下午 12:00
地點: 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 檔案館第一會議室
撰寫人: 劉濟寬(國立臺灣師範大學歷史學系碩士生)
 
康豹教授演講「邊陲之雜音?非漢民族宗教信仰研究之深思」紀要
 

  「寺廟」往往被視為以漢人為主的社會中心,然而對於非漢民族而言,卻擁有相異的特徵。康豹教授除探究臺灣、中國江南地區的民間信仰研究外,近年更走訪湖南西部(湘西)一帶,觀察當地的文化、信仰與祭儀。

  本研究是 2010 年至 2014 年期間,在王明珂教授鼓勵下,承繼中研院史語所前輩學人凌純聲先生、芮逸夫先生與苗族地方菁英石啟貴先生合作於 1930 年代的調查成果。在此之後,雖然至 1950、1980 年代都有學者持續關注,但經過八十年後,歷經現代化的湘西地區所產生的轉變,是個值得關注的議題。

  經過田野調查與資料的爬梳,康豹教授出版了 Religion, Ethnicity, and Gender in Western Hunan during the Modern Era 一書。從中考究四點議題:一、在歷史脈絡中,非漢民族儀式傳統和中國制式宗教之間的互動與變遷。二、此過程中性別、民族扮演著什麼角色?三、湘西與中國西南其他地區的共通與差異性。四、透過個案反思中國近代史的重大問題。而本次演講主要聚焦於第四個議題。

  過往學者多研究漢人聚落,容易忽視中國其他地區受民族、性別等因素影響下呈現的不同樣貌。John Lagerwey(勞格文)提倡「以寺廟為中心的社會」一說,假設自宋朝以來地方社會將寺廟神明與廟會視為核心。Joseph McDermott(周紹文)的「鄉村四重奏」言及:至少由宋代開始,土地神崇拜、寺廟與廟會、佛教與道教制度的影響、宗族等四個要素就已根植於華人原生家庭,且遍及村落,提供中國鄉村一個社交和宗教活動的共享框架。華南學派關注國家政策對地方社會的影響,國家承認地方與社會團體是實踐文化統合的手段之一,像 James Watson(華生)所言的標準化概念──國家通過標準化的架構,整合宗族社會。該學派也關注教育、文字、科舉的重要性,並透過田野調查蒐集族譜、科儀本、契約、碑文等地方文獻。只是,他們研究的核心主要在江南、徽州、珠江三角洲、福建沿海等漢人生活的地域。

  Kenneth Dean(丁荷生)、Donald S. Sutton(蘇堂棟)、Kang Xiaofei(康笑菲)則對非漢民族的研究提供了珍貴的方向。丁荷生認為需容納多元的可能性,試圖了解國家制度、宗族、地方民間信仰、聯盟關係等核心因素在不同時空背景下如何交互作用。蘇堂棟、康笑菲的 Contesting the Yellow Dragon : Ethnicity, Religion, and the State in the Sino-Tibetan Borderland  一書,提點邊疆地區社會文化史需留意國家權力滲透的程度,如地域的偏僻性、國家的武力與財力、非漢民族和漢民族的文化整合是涵化還是同化,本地菁英與國家互動的經過,如何建立自我地方文化,以及女性的重要性等等。這些皆能凸顯非漢民族的特質。

  在宗教社會史的探討中,欲理解外部文化與本地文化的互動,神職人員是個重要的指標。但多數研究重視道教的優越性與漢化、教化進程,或不脫道士、法師、乩童之儀式架構,反而忽略道教傳入中國西南地區時,除了令該地歷經漢化,自身也因本土化而衍生出了不同的角色。湘西神職人員構成獨特的「四重奏」,分成主持喪葬儀式,使用文言文科儀的道士;類似紅頭法師,採用文本更近於白話的客老師(巴代札);以苗語口傳進行儀式,穿著苗族服裝的苗老師(巴代雄);未有明顯道教成分,在沒有文本下舉行儀式的女性靈媒──仙娘(也有一些是男性的仙師)。當地以苗老師、仙娘地位最高,客老師其次,道士最低,且許多仙娘與苗老師甚至是地方菁英。

  地方信仰和儀式不僅是人、社群、國家整合的力量,也有助於劃定民族邊界,形塑多元身分。康豹教授自地理、民族、性別著手,思索口述傳統的影響力,強調國家政策的影響、地方菁英的作用、以及神職人員的角色。運用「文化邊界」與「跨雜糅性 (trans-hybridity)」的概念,探討文化邊界是否客觀存在。我們可以藉由地圖或量化、統計來描繪嗎?或者利用儀式等象徵來建構?邊界又如何定義?是阻礙抑或接觸地帶?上述問題都值得省思。至於在文化互動上,不外乎聯想到轉譯 (translation)、混合 (hybridity) 二者。國家與地方菁英使用轉譯機制引進外部文化傳統;混合則指非經國家刻意介入或漢族菁英積極提倡,而是中國文化、祭儀與當地傳統融合。在湘西可見到道教與國家勢力的滲入,亦可見苗族將漢人文化吸收、改造,兼具了轉譯與混合,形成所謂的跨雜糅性。

  湘西含括漢人、土家人、苗族等多元族群,擁有普通話、湘語、西南官話(土話)、苗語、土家語等多種語言。行政區劃方面,北部龍山和永順縣是漢族和土家族居住的地方;中部保靖跟古丈縣的北邊以土家人為主,南邊多是苗族;花垣、鳳凰、吉首和瀘溪四縣則是苗族的地域。

  為了理解寺廟是否為地方信仰中心,康豹教授藉由地方志、檔案等史料,觀察古丈縣、花垣縣、鳳凰縣三個區域的寺廟分布──古丈縣在行政中心和河谷;花垣縣在花垣、邊城等大鎮;鳳凰縣集中在沱江鎮鄰近。在這三縣中,苗族生活的地域鮮少有大型寺廟,大型寺廟多處於都市化、交通樞紐、多數漢人和土家人所在的地區,都市化程度、地理、民族成為寺廟分布的關鍵要素。

  湘西苗族的祭祀場所,有許多石頭堆砌的土地堂遍布社區,山神廟也是由石頭建成。苗老師所繪的山神圖像中,含括整個村莊與周圍環境,構成以神靈身體作為主體的神聖空間,即「巴代體」。不過,很多重要儀式並不是以土地堂為中心,而是在家中進行。

  這種以家庭為認同中心的現象,導致當地較缺乏大型宗族制度。已婚的婦女和親屬是家庭的關鍵人物,特別是母舅、妻舅往往扮演諸多儀式的榮譽性角色。舉凡骨(穀)種隨女性出嫁至夫家,但所育之女兒,舅家有權迎娶回家,此乃「還骨種」。另外,在椎牛(吃牛)、椎豬(吃豬)、接龍等儀式中,舅舅依舊重要。椎牛、椎豬皆不在廟,而是在家門外進行,儀式最終舅舅可分得肉食。這兩個祭儀一方面是為了還願,一方面則是要鞏固姻親權力和地位。接龍也沒有在廟中舉辦,村民需要到外面的池塘或山洞迎接龍神。地位最高的龍女或龍母可以乘坐花轎,邀請龍舅參加。活動過程中全部的人皆穿著苗服。這些儀式都不是一個寺廟核心的表現,而是將家庭當作重心、以舅舅為核心、女性為中心的呈現。

  苗族擁有兩種姓氏,一是漢姓,一是本身的姓氏,並且擁有支系。不過內部規定,無論漢姓如何,只要兩人身處同一支系內便不可成婚。不正常婚姻關係該如何界定、國家是否承認婚姻效力等等,皆造成關係緊張。

  婚姻關係與「還儺願」的淵源有深度層面連結。還儺願分為儀式與演戲,內含漢文化與本土文化的要素。當客老師主持儀式時,使用普通話與西南官話;對歌與說洪水故事的場合,則使用苗語。核心神祇為道教三清、儺公和儺母。儺母的地位崇高,率領兵將、驅邪趕鬼皆由其負責,與儺公形成明顯對比。儀式首晚,客老師打扮成苗族女性「扮先鋒」,持兩面旗子掃除瘟疫,另外還會與辦活動的家族對歌。儀式整體保存相當多苗族文化特色。

  追溯還儺願的來由,儺母與儺公本身就是兄妹,傳說故事與洪水、亂倫有關,儺母原先產下肉團,這種圓形之物的傳說在東、西方文化都有,且和出生兒童的胎盤不脫關聯。在古丈、瀘溪、沅陵縣的瓦鄉人,其跳香儀式與盤瓠、辛女崇拜有關。盤瓠為狗神,狗神與公主結婚同樣涉及女神、不尋常婚姻,還有對生育的焦慮。洪水傳說與不自然的婚姻故事,在中國西南少數民族地區時有所聞,共同反映了不同文化、不同制度,以及國家壓力下對同姓通婚的緊張情緒。

  三清應以素食供奉,但還儺願時,牲品卻被拖至神明前宰殺祭拜,乃道教與地方文化的一種妥協。康豹教授認為應當思索的是,我們所習慣漢文化下的所有事物究竟含有多少漢人文化成分?例如,Mark Meulenbeld(梅林寶)探討陶淵明的〈桃花源記〉時,即意識到南北朝的武陵屬於非漢人地區,而陶淵明自身是否為漢人仍存在爭議,且山洞在苗族文化相當重要,很多儀式皆可在洞內進行。所以〈桃花源記〉是否來自非漢文化?仍值得深思。

  早期學術界習慣以「巫術為主的基層文化」來稱呼中國西南地區,實際上所見的是非漢民族、語言為主的文化。近年,David Holm(賀大衛)運用多層民族蛋糕理論來分析華北一帶最早是漢人與羌族,後續蒙古與滿洲人才陸續進駐。不同的是,西南反而是以非漢民族為基層,後來才有漢人堆疊在上,可見蛋糕論在不同地區有不同呈現模式,特別是非漢民族元素更增添文化的多樣性風采。

  演講結束後,在場學者詢問如何界定苗族、區域概念、廟宇?康豹教授認為,「苗」是一種他稱,苗族在基層上有更多元的自我稱呼。儀式範圍的確立,除了可以觀察地方行政區劃,神職人員及其門下、弟子的分布,以及不同語言的使用都是方法,會因個案而異。至於「廟」的定義仍待商榷,需衡量漢人與非漢人差異、建築物、文字重要性以及儀式場合,舉例來說,苗族神判儀式只需在空曠地區設壇即可進行。

  漢文化與非漢文化的互動可從還儺願、歷史上的民變見證其緊張關係,且從儀式展現的過程中亦可探究女性地位和角色的調解。神職人員方面,與重大歷史事件的連結上,當地只要發生械鬥與民變,負責率領兵將者幾乎都是苗老師或仙娘,例如跳仙起義,仙娘指導如何降神、打仗;就連乾隆年間的苗民起義,都有宗教因素在其後。神職人員不僅在山上的苗寨具十足影響力,在都市,仙娘也會在公寓中設神壇,幫助民眾解決疑難。因此,關於長時間以來神職人員的角色轉變,政策衝擊、都市化、教育都是重要原因。

  本文照片由中研院近史所提供

將本篇文章推薦到 推薦到Facebook 推薦到Plurk 推薦到Twit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