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獻、經典、寺院:明清宗教文化的再省思」第八次讀書會紀要

 
講題: 交往倫理、政治認同與詩學抉擇——以來復見心《澹游集》、《蒲庵集》為考察對象
主講人: 楊遇青教授(西北大學中文系教授)
主持人: 廖肇亨教授(中央研究院中國文哲研究所研究員)
時間: 2017 年 8 月 25 日(五)上午 10:00 至下午 12:00
地點: 中央研究院中國文哲研究所 二樓會議室
撰寫人: 賴霈澄(國立臺灣大學中國文學研究所博士生)
 
「文獻、經典、寺院:明清宗教文化的再省思」第八次讀書會紀要
 

  「文獻、經典、寺院:明清宗教文化的再省思」2017 年第八次讀書會,由西北大學中文系楊遇青教授演講,講題為「交往倫理、政治認同與詩學抉擇——以來復見心《澹游集》、《蒲庵集》為考察對象」。主持人中央研究院中國文哲研究所研究員廖肇亨教授表示,楊教授專長是明代文學思想研究,特別是復古派。而與楊老師共事許久的普慧教授曾組織團隊編寫中國佛教文學史,楊教授即負責其明代詩僧的章節。廖教授指出,明代佛教發展有兩次高峰期:明初與萬曆後。學界的研究多集中在萬曆後的佛教復興時期;至於明初的研究相對較少,除了日本學者長谷部幽蹊《明清佛教教團史研究》中有所涉及外,楚石梵琦、來復見心等名僧是關注焦點。此次楊老師對於來復見心兩本文獻的研究,可以再深化我們對明初時期僧人的理解。主講人楊遇青教授表示,自己的研究實受到許多學友啟發,這次以來復《澹游集》、《蒲庵集》這兩部「雅游」文本,分別從交往倫理、政治認同與詩學抉擇三方面,析論其從元末到明初的變化軌跡。

  關於交往倫理,楊教授認為雅室題詠是元、明文學中一個值得注意的文學現象。一直以來,文壇的地位與雅游活動息息相關,例如朱元璋青睞來復的詩,導致許多人向來復求詩,其盛名在當時僧俗兩方鮮有能超過者。同時,雅室題詠成為重要談資,是詩人建立交流與獲得名聲的管道,連結眾人的關係網絡;例如獲得某一名人的題詠詩作後,再以此向更多名人邀詩,詩作也就成為交遊的文化資本。《澹游集》便是於此背景下產生的雅集唱和著作。細察此書,來復所游者不外「尊者、貴者、顯者、異者」等顯赫權要,但書名顯示其編選的價值預設為「君子之交澹如水」之「澹游」。楊教授表示,來復之「澹游」,意指「夫交游以道義,不以勢利」,與功利目的無涉。這種說法卻被來復的好友張翥批評,並且斷然拒絕來復為其寫序的請求,認為真正的澹游應為「登高望遠,水邊林下」,視功利為無物,而非《澹游集》所收之達官顯貴的唱和詩作。楊教授分析,《澹游集》亦可視為多種視角的交融,是編者主導下的多元文本聚合。因此,來復的澹游是文人墨客的交遊,再加上儒家君子的道義,能入佛法又能出佛法。

  另一個顯著例子是「孝親」主題之詩作。《澹游集》存蒲庵題詠二十種,多以思親為主題,他另一本著作《蒲庵集》亦有數篇專論孝道的文章。這是引用黃檗希運的弟子睦州道明,以制草鞋販鬻所得供養母親的典故。然而,替來復《澹游集》寫序的文人揭汯卻認為親情無法透過修行而斷絕,故有「自信超三界,應思得此身」之語,《澹游集》中也收有劉仁本的詩「唯餘在空門,母恩豈中斷」,在在顯示佛法與親情倫理間的矛盾。另一方面,來復摯友張翥徹底放棄以親情詮釋蒲庵,認為「結蒲而坐」、「則此蒲庵,含容法界」,企圖以華嚴法界無不含容來解釋蒲庵意象。由前述多元文本聚合之角度來看,不管以揭汯的矛盾說、張翥的法界至上說書寫蒲庵,都是將儒家倫理與佛法割裂而視。來復的態度是諸法空幻的佛理與孝子之親情倫理同等重要,蒲庵的象徵意義不限於單一的解釋空間。要言之,無論澹游或蒲庵,來復是以儒學、佛法「相須為用」的角度立論。

  若說《澹游集》是來復在元季文學交往與思想的展現;則入明以來,他的行跡和思想則體現在《蒲庵集》中。從《澹游集》到《蒲庵集》,集中人物、環境與交往關係都有較大的變化。《澹游集》的舞臺從江西豐城至西子湖畔,而以慈溪定水的近十年最為重要。《蒲庵集》則轉變至南京的靈谷寺與天界寺,以及中都鳳陽的圓通禪院和蜀王西堂。曾在來復雅游中扮演重要角色的元季儒士與權貴「不死則亡」,集體退場了。以宋濂為代表的開國儒臣,和以朱元璋、蜀王朱椿為代表的新權貴迅速地填充了這一空缺。來復以儒僧身分成為僧錄司的左覺義,成為新朝中受人尊敬的御用文人。他在元季以佛門新銳和詩人角色,周旋於權貴儒生間,並徵集題詠,雅游酬唱,積累文學資本。但入明以來,他已年過知命,儼然一代儒僧,為寺院、王府和各種書齋題詠。這其中既有對同儕後進的勉勵和揄揚,更多的是為皇家撰寫應酬文字。來復對異族政治毫無芥蒂之心,視華夷為一體,認為這是符合佛陀眾生平等的教誨。但後期他對元朝的認同心理日益顯發,如錢謙益所說「江湖老衲,未嘗不乃心於元室也」。入明後來復不再徵集題詠,反而成為各類題詠序跋的索求對象。他的題詠與序跋,與僧談佛,與士談儒,與道論玄,與醫說藥,呈現出豐富的文化維度。

  最後,關於來復的詩學抉擇,楊老師表示在《澹游集》中,天香室是與文學關聯最為密切者。天香室位於慈溪雙峯定水禪寺中,為來復所定名,典出楊萬里「詩老坐雪窗,天香來月窟」,今存天香室題詠共四十四首。來復詩中的天香意象,大致可分為寫景、記敘掌故和演繹佛理三種視角。其中記敘掌故和演繹佛理兩類尤其值得分析來復之詩學內涵。例如詩句中化用楊萬里與僧德璘、宋之問與靈隱老僧,以及黃庭堅參晦堂祖心禪師,聞桂香而悟道等典故,都是儒者與釋者之公案。除此之外,《維摩詰經‧香積品》中,摩詰居士為諸菩薩至眾香國化緣,眾菩薩「聞斯妙香,即獲一切德藏三昧」,此典故也在詩句中被多次化用。至於演繹佛理方面,來復一方面透過直寫佛境,把定水寺意象描寫成佛國意象;另一方面以花香為佛身,透過《楞嚴經》鼻根圓通體悟真境。楊教授補充,這種鼻觀法門在元朝的知識人之間頗為流行。有趣的是,來復這些詩學表現,又再次被張翥所挑戰,指其「不關旃檀林下風,薰破枯禪半邊鼻」,楊萬里等對木樨香的吟詠與佛理不相屬,且著於文字相有礙修行。於此,楊老師認為「不關旃檀林下風」正是這一代詩僧創作的趨勢。元季僧人以文鳴者眾,大抵都無林下習氣。張寧〈蒲庵詩稿跋〉更直接指出來復之詩「多應世之作,脫去空寂,章然作者之用心,當是業儒而隠於釋者」,僧人之詩不全為空寂之音,在來復身上後人可看到他以釋子的身分力求詩作鋪張盛美、本於性情、關乎治道。

  楊老師總結,這次演講以來復《澹游集》與《蒲庵集》為素材,構築來復的交往世界。他的「澹游」包含「以道義相尚」和「以文辭相唯諾」兩種維度,由此展開其與權貴與文儒的廣泛交遊,也使其文壇地位和影響力得以提升。來復這樣近於士君子的人格特質與政治意願,亦使得其詩歌脫去空寂,宣導性情,為盛世鋪張盛美。

  演講結束後,主持人廖肇亨教授表示,雖然來復這樣的僧人體現對儒學的興趣與認識,但僧人的自我認同層面不宜忽略,若全然從儒者那塊出發會看不到其細微差異。至於僧人是否作詩就要林下空寂,則是另一個問題。此外,結交權貴也需仔細分疏其身分,未必都是達官顯貴,反而有不少是文化場域具發言權者,楊老師從文化資本的角度切入,就可貼近他們的交遊動機。事實上,佛教與世俗倫理之交涉乃是二十年來的研究熱點;舉凡如何構築神聖性、又有哪些屬於世俗倫理?這類議題我們應從佛門角度思考,僧人如何受到儒家刺激後補充自身論述,今日演講中關於忠、孝的部分就屬此類。最後,關於文學批評的論述脈絡,中文領域研究者往往用 古代詩論家的評論作為起點,但處理詩僧議題時,詩論家不一定能夠進入宗教語境,如胡應麟對元僧的評論,我們若對照明代僧人與文人分別編選的元僧詩,就可清楚發現宗教傳統與詩論家傳統的審美慣習差異頗大,適才演講中鼻觀法門的例子,分析上其實也有文學批評與宗教語境兩種不同進路。國立中興大學中國文學系周玟觀教授表示,最近研究臺灣李炳南居士的文獻,在兩千多首詩歌中也見得儒佛交涉,甚至衝突的例子,今天聽到楊教授對僧詩的解析受益匪淺。

  中央研究院中國文哲研究所訪問學人黃湘金教授表示,楊教授的研究顯然不同於大陸文學研究以文本為重的方式,企圖從交遊或是西方理論來突破。但他好奇來復在元代也與權貴交往,但進入明代後卻沒有作為遺民而選擇二臣,這中間有無心態上的衝突?如果他是以道義為中心的話,如何解釋他政治立場的轉換?楊教授回應,來復入明之後,心情確實很複雜,有幾年的時間全然沒留下文獻,或許是因為某種原因銷毀散佚了,但就留存的文獻來看,即是前後不同的交遊群所導致。廖肇亨教授補充,當時來復的處境應該十分艱難,我們難用後設的角度評價,不過如楊教授所言,文獻問題確實仍有研究空間,期待往後明初佛教的研究會獲得學界更多的關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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