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題報導:「夢蝶——晚明繪畫中的一個隱喻圖像」——蕭麗玲教授講演側記
2011 年 2 月 25 日下午,中央研究院明清研究推動委員會與中研院文哲所合辦演講活動。美國北卡羅來納大學亞洲研究系蕭麗玲教授以「夢蝶——晚明繪畫中的一個隱喻圖像」為題為會眾演講,專長藝術史研究的清華大學通識教育中心馬孟晶教授擔任對談人,主持人為文哲所嚴志雄教授。
蕭教授從「夢蝶」一典的原始意涵引申思考,認為「莊周夢蝶」與「蝶夢莊周」是兩個相互定義而成的世界,因為夢境中蝴蝶的世界乃是「另類真實」(alternate reality),用以質疑我們所處的「具體真實」(physical reality)(即原典中:「不知周之夢為蝴蝶與?蝴蝶之夢為周與?」)。自莊周夢蝶或蝶夢莊周的主客體互易中,可見莊子與蝴蝶這兩個世界彼此互相定義,故知莊子用「無有」(absence) 來定義「存有」(presence)。蕭教授闡釋道,莊子似乎要說,具體的真實並不能用來定義我們的世界,在定義個人存在上,「無有」與「存有」一樣重要。透過以無有來定義存有,莊子的蝶夢之喻要我們深思人生的本質。
接著蕭教授切入文學中的「蝶夢」隱喻,梳理了自六朝以至兩宋文學中「蝶夢」的各類衍義與化用。譬如蕭綱 (503-551) 使用夢蝶之典,側重抒發人世的不完美與逃離的渴望,而李白 (701-762)、陸游 (1125-1210) 等人,則透過夢蝶表達其情感及對人生的反思:有以蝶夢代表純真、悠閒、桃花源者;有以寄寓人生之幻滅無常者;有以寄興於時空滄桑之變換等等,不一而足,相當豐富。蕭教授特別指出,遭遇亡國之痛的詩人,亦用蝶夢表達家國落入北方遊牧民族統治之下,那種往事如煙,追往不已卻不能復回的痛失感。率此「蝶夢」一典在詩歌(文學)中之化用與衍義甚多,迥非原典可束縛者。
為明上義,蕭教授以閔齊伋 (1580-?)、胡正言 (1580-1671)、陳洪綬 (1598-1652) 三位明末畫家為例,探究他們蝶畫中的隱喻意涵。閔齊伋在 1640 年曾為《西廂記》創作插圖,該圖以兩隻蝴蝶和兩片葉子來再現故事中男女主角(張生、鶯鶯)於牆角聯詩的場景;由於葉子上分別寫著二人詩句,明顯地是以兩隻蝴蝶來分別比喻張生和鶯鶯,而此一比喻呼應了「夢蝶」中「以人為蝶」的構思。又,圖中蝴蝶的外型,屬於玉帶鳳蝶 (Papilio polytes pasikrates)——傳說中第一對玉帶鳳蝶即是由梁山伯與祝英台幻化而成的,故雙飛鳳蝶即成忠貞愛情之象徵。由是可知,閔齊伋這幅《西廂記》插圖中的蝴蝶完全脫離草蟲畫寫生的傳統,而易之以文學傳統中蝴蝶所蘊含的豐富喻意進行創作,是以這幅蝶畫,完全是隱喻的圖像。
復次,蕭教授又以胡正言於 1644 至 1645 年間所印製的《十竹齋箋譜》中的蝶圖為例。她解釋道,這幅版畫上,大小二隻蝴蝶被呈現在一無背景的畫面上,而胡正言名此圖作「夢蝶」,該標題無疑將這兩隻蝴蝶轉形為喻意圖像(而非寫生畫),要求我們由「莊周夢蝶」的典故了解該圖:圖上存有的蝴蝶表明了人的無有,但人的無有同時也暗示了人的存有,因蝶就是人。蕭教授又援該《箋譜》其它畫作為例,分析並歸納其中的寓意,說明胡正言《十竹齋箋譜》的整體結構有天道回環反覆、德性有常不易之寄意;至若出以信箋此一載體,亦足知胡不以信箋為小道,乃欲透過書信交流及信箋圖樣的提醒、刺激,維持道德常性之不移不替。
陳洪綬又於 1633 年的《花鳥冊》中畫了一幅蝶圖,圖上的四隻蝴蝶也拒絶觀者從寫生的角度來看待。此中可見另一隻蝴蝶單飛於三蝶的右下方,在畫面的左邊則飄浮著花和花瓣,單飛蝴蝶的外形和單飄花朵外形相似,而三隻蝴蝶則和那兩朵重疊的花朵相似,陳洪綬由此建立起蝶與花的相似性(即英文修辭學中所說的 analogy)的企圖相當明顯。此圖呈現的相似性和扇蝶圖所欲探討的哲學思考復同:「外形不是定義本質的關鍵」,這樣的探討正是「莊周夢蝶」所要啟發的。而陳洪綬於 1639 年繪製的《梅石蛺蝶圖》畫有一隻外形扭曲和極具伸張性的蝴蝶,此為陳變形主義風格的表徵(後來屢見於陳之蝶圖)。這隻外形扭曲又伸張的蝴蝶呼應了外形也是凹凸奇特的山石、梅枝。此亦喻其性質的相似性。
扭曲又伸張的蝴蝶同時見於陳洪綬 1650 年所畫《為豫道人畫》冊中,他於是圖題「洪綬為老豫師兄畫於吳山道觀」,繪畫的地點點明此圖的特殊意義:這不是普通的蝴蝶,而是一隻與道家思想息息相關的蝴蝶,而與道家思想最有關的蝴蝶就是「莊周夢蝶」了。陳洪綬欲透過和莊子相關的聯繫讚譽豫道人的修為。同時,這隻扭曲的蝴蝶也出現在同年所畫之《指蝶圖》中,該圖是陳洪綬各蝶圖中,唯一有人物形象者。這隻變形蝴蝶相當不寫實,難將之視為一普通的寫生蝴蝶。依前說脈絡,以莊周夢蝶的典故理解《指蝶圖》中的蝴蝶,則知此圖中,人與蝶不再是處於兩個不同且相斥的真實中(蝶夢莊周、莊周夢蝶),人與蝶於此屬於同一空間,並透過人指著並走向蝴蝶的姿態,將人與蝶連結在一起,人與蝶並不是各自獨立存在的個體,二者息息相關。再者,圖中人與蝶處於一沒有任何物象來定義的不明空間,人與蝶好像飄浮在空中,尤其是人的位置被安排在蝴蝶的上方,無疑暗示兩者正飄浮著。飄浮的安排讓空間帶有夢境般的聯想,而夢境的特色則是拒絶與一特定的時空相連結:夢是不固定而漂浮的。猶如夢蝶典故所示知的:夢境中的蝴蝶或許沒有意識到莊周存在,但醒來的莊周的確明明白白地了解到在夢中的他是身為蝴蝶的,因此,蝶成了人的另類自我 (alternate ego)。透過圖中人指蝶的姿態,陳洪綬企圖建立自我和另類自我的關聯。
最後蕭教授總結道,中國傳統中,文學和繪畫這兩個藝術類別是不能因媒體不同而完全區分開來的,雖然一為文字,另一為平面空間媒體,兩者在創作意圖及思想表達上息息相關,不可二分,而莊周夢蝶在文學和繪畫上的再現,正為此絶佳例證。
對於蕭教授的演講,對談人馬孟晶教授說,蕭教授以詠物隱喻的角度,對蟲草畫研究方向的重新釐定,對自己啟發甚大。馬教授說,從《十竹齋箋譜》(1644)可見,晚明以來,用小物來比喻完整的故事,似已有傳統;而從 1619 年陳洪綬的《仿古圖冊》到胡正言《十竹齋箋譜》,亦可見作為繪畫載體之一的「箋紙」,已經影響了畫面布局與構圖。譬如這些彩箋上的繪畫,集中在畫面的小部分,他處空白乃有待題詩寫字的功能。此為繪畫形式的部分。
馬教授又說,陳洪綬好畫蝶圖,雖然蕭教授此次演講旨在說明「夢蝶」於繪畫中的隱喻意義,但若能全面比較陳洪綬所有蝶圖,應更可從其中脈絡化「蝶圖」於陳筆下的深層意義。
其他與會學者也各自提出問題,主持人嚴志雄讚揚蕭教授的演講,從哲學到文學、藝術,每一層都充滿了豐富的意義,重重疊疊,緊密連貫。嚴教授提問,對當時使用帶有蝶畫圖樣的信箋之人,是否也會注意蝶畫的隱喻?再者,信箋本身為器用之物,若使用者有意識的使用此蝶夢信箋,則蝶夢之隱喻透過信箋,是否又轉成一種明喻的表現?次又說及陳洪授詩義的探討,關於此點,文哲所劉瓊云教授則接著建議,陳洪授的詩文與其蝶畫也許可參互研究,或可得陳之心事全貌?
此外,大家對《扇蝶圖》的討論饒富興味。文哲所博士後研究林桂如提出疑問,她說有沒有可能並非(如蕭教授所言)乃「扇撲蝶」,而是蝶為扇上之菊花所吸引(即「蝶戀花」),故而停留於扇面。文哲所胡曉真教授續對扇面上的菊花作聯想,她認為,若從蕭教授建立相似性的方向而論,此扇子無人執,更兼菊花與秋天有所聯想,是亦紈扇見捐之意乎?承此菊花的隱喻,文哲所劉苑如教授也說,菊花象徵隱逸,若果陳洪授以蝴蝶自喻,則此與其明亡前後兩次隱居靈鳩精舍是否有關?又,菊花與蝴蝶,在季節上似乎不合。
對此,蕭教授說,之前在交大的演講,馬教授即傾向以蝶戀花的角度看《扇蝶圖》,但是若以此圖比較 1645 年的《蝶花圖》,則《蝶花圖》的蝴蝶有明顯飛向花朵的意味,而此《扇蝶圖》卻是蝴蝶停於扇上的樣子。所以,蕭教授說自己比較偏向認同馬教授所言的「畫中畫」(畫面中的扇面自身另有菊花圖),意即「再現的『再現』」。至若蝴蝶、菊花與隱逸的關係,則須再深入剖析陳洪綬於明亡前後兩次隱居佛寺的心理狀況而定。
蕭教授讓我們看到有別於總以「寫生」為重要研究方法的傳統蟲畫研究,實亦另含豐富的圖像隱喻系統,完全不遜於文學詠物詩中的蟲類象徵。甚至,在蕭教授的活潑清新的詮釋下,哲思、文學、藝術交融存在,就像「莊周夢蝶」中彼此互相定義、證成,而臻圓融。
明清研究推動委員會助理 吳佩瑾 劉威志 採訪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