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題報導:
韓國漢陽大學中文系吳秀卿教授講演「關於福建政和四平戲的傳承──田野與文獻的結合」活動側記

  2011 年 2 月 10 日下午,中央研究院明清研究推動委員會、中研院中國文哲研究所很榮幸邀請到韓國漢陽大學中文系吳秀卿教授為會眾演講。吳秀卿教授自臺灣大學中文系碩士畢業後,返回韓國首爾大學深造,取得中文博士,研究興趣為中國文學、中國戲曲與歷史,今次與我們講演內容是近期對福建政和四平戲傳承的研究成果。


  吳教授結合「田野」與「文獻」兩個角度考察四平戲,前者以「福建政和縣楊源村英節廟會」為田調對象,考察前此幾已不見載記的四平腔是如何在福建楊源村中默默流傳;後者援《白兔記》為例,審視該劇在明清各版本、聲腔之間的差異與演變,就此辨識福建四平戲的傳承脈絡。吳教授根據上二面向,試圖從四平戲《白兔戲》的傳承脈絡,研究自明清以至民國以來的四平戲之流傳演變。

  透過在政和的田野調查,吳教授認為,失傳已久的四平戲獨獨能在福建政和山村傳承下來,主要靠英節廟會和梨園會的存在。英節廟會出於楊源村村民祭祖之需求(祭奉唐末武將張謹,謹黃巢亂入閩,戰死其地,子孫廬墓楊源。宋熙寧賜扁「英節」,當地有英節廟。又,楊源村居民以張姓為主)。

  英節廟會主要是由「迎翁會」此組織舉辦。迎翁會的組織有效地讓全村民參與祭祖祭典。一年兩代的由二十四戶組成的福首會,從 1981 年到現在已傳五十四代。上下代間互相連接,以五代爲一組,每一屆新一代的「福首」由上一代迎翁會組織公佈。因此迎翁會組織可以不斷承繼,主持祭祀事務、編組下屆成員、組織本屆慶誕活動、迎神時的分工、負責夜晚點心、與下屆福首交接等工作。在祭典的實際分工上,第五代負責主持擡神輿、香火等儀式,第四代負責擎傘旗,第三代負責擧神器,第二代負責放神銃,第一代負責打鑼鼓。下次仍按照這次序輪值。每一代都不能疏懶或不負責任,因爲都得輪流做,都要全體互相支援。



  負責演戲的「梨園會」則是一種以自願參與為基礎的組織。祭典裡演戲佔很重要的部分,此為祖制,非演不可。在楊源村裡,以學戲演戲為榮,對傳藝賦予很高的評價,家裡鼓勵孩子學唱戲。迎翁會在每次祭典結束時,都先到梨園會鄭重邀請他們下屆續來演戯。梨園會也不可推託,因爲這是全村的事,也即是自己的事。在宗族的關係網中,互相合作是很自然的。這種機制就是過去在宗族社會裡自然維持秩序的基礎。

  梨園會因固定祭祖的時間、固定的舞臺,得以演出四平戲。加上村內「迎翁會」的組織分工合理、輪流替換,有效地讓全村民參與祭祖祭典,更兼村子鼓勵孩童、年輕人參與是會,以與其會為榮、缺席遭受懲處,故村民們情有共繫、心有所嚮,四平戲因之而流衍不斷。職是之故,雖然楊源村處於偏僻的山區農村,務農為生,但是他們的梨園會以祭祖為發動背景,不同於一般農家祈求豐收的祭典劇目,反倒形成了典型的宗族戲劇體制。

  接著,吳教授藉由分析《白兔記》歷來之版本,從文獻的角度討論福建四平戲的流傳。她以明成化刊本《新編劉知遠還鄕白兔記》(成化本)、《全家錦囊大全劉智遠》(錦本)、明萬曆間富春堂刻本《新刻出像音註增補劉智遠白兔記》(富本)、明毛晉編刊《汲古閣六十種曲》本《繡刻白兔記定本》(汲本),共四個版本,及明清選本(《群音類選》、《徽池雅調》、《歌林拾翠》、《綴百裘》、《崑劇大全》)、地方戲本(青陽腔、四平戲、梨園戲)等做比較分析。



  《白兔記》自明初以來,經文人修改,已從樸素轉趨文雅,於明末達到最文雅的京本。惟《白兔記》早期刻本(明初成化説唱本)雖然似乎絕跡於明清兩代以文人爲主的戲場上,但是或許是受到百姓之歡迎,在鄉下野臺上依舊保持其生命,流傳到近代吳地區地方戲。透過版本對照,可見四平戲接受富本「論大小」(案:《白兔記》中劉知遠與其妻三娘討論續弦岳氏於家中地位問題),正因爲富本的改編方向適于在四平戲的宗族社會裡演出。對當時社會宗族體系下女性觀衆而言,是很切身的問題,而對宗族秩序而言,是最具有教育意義的内容。

  對比於此,另一個文獻比較上的反證是:當三娘看了掃地的劉智遠之後,頓生愛慕之情而丟手巾予他。此關目作爲宗族戲劇的大家小姐有點輕佻,故這三娘與智遠紅裙私下定情的關目,少見於別的本子。華綠綺抄本《白兔記寳卷》也有智遠掃地、三娘贈紅裙而挨哥哥批評的關目。可見這是寳卷裡更積極地表現女性對愛情的追求,也是作爲岳氏和三娘之間採取均衡的方式。但是,在四平戲這樣的宗族祠堂裡,是看不到紅裙關目的。

  透過對四平戲《白兔記》歷代各地版本之考察,可發現它不但繼承了成化本,也繼承了錦本,又繼承了富本系统及一些明清弋陽青陽演出本,是兼取眾長的。尤其四平戲接受富本系統,保持部分典雅唱詞,不僅是聲腔的傳播帶來的結果,還似乎與弋陽腔發展過程中接受為宗族戲劇所具備的品格也有關係。雖然賓白裡運用很有趣的關目和切入人心的臺詞塑造人物吸引觀衆,是四平戲長期流傳的内在動因,但還有在宗族祭祀場合中,當地戲曲愛好者采取富本有提高演戲品格及宗族名聲的意圖。


  由上「田野」與「文獻」二者的考察和綜合分析,吳教授進一步試圖從四平戲《白兔記》的傳承脈絡分析四平腔。依前人研究,四平腔在南京形成並很快流行江南,與其都城文化的輻射作用分不開。四平山區完成弋陽腔對四平腔的「稍變」,而推動其流行各地的即是南都文化的影響。而四平腔特色「字多音少,一泄而盡」,可想見簡單的旋律和較快的節奏為第一特徵,「一人啓口, 數人接腔」,可見有人聲幫腔。又,其所用語言應是從鄉語稍微靠官話(據 2009 年春作田野考察的楊源鄉四平戲,確實用土官話)。

  從《白兔記》版本的對照來看,一種地方戲劇目的内涵不斷地變化。爲了強化某種因素,接受不同版本的長處,或者由於表演力量的限制而丟失許多曲子,再加上不同唱法,就逐漸失去早期面貌了。但是楊源四平戲這古老劇種還保持著很樸素的面貌流傳至今,已經難能可貴。弋陽腔接受金陵的文化熏陶,在音樂和語音上提高文化品位,或者適應當地而成爲四平腔,傳到福建政和等地,被採用為宗族戲劇。作爲宗族祭祀裡的一部分,四平戲得以傳承,也為宗族共同體服務,也給宗族社會提供教育和娛樂。

  四平戲的傳承,為一重新架構的民間戲劇史,提供很寶貴的一頁。四平戲的研究,通過當地演出環境的認識,更能深入理解文本中所具有的内涵和特色,由此益知文本考察與田野調查相輔相成之重要性。近年編寫中國戲曲誌的研究者從屏南、龍潭的口述記錄得知四平戲的起源與傳播脈絡,顯示四平戲是由江蘇戲班帶到福建地方,當地人看了戲劇演出覺得有趣便學起來,但政和四平戲究竟如何傳入的史實則無人知曉,也沒有任何文獻記載。不過透過藝人的抄本資料倒是能看出四平戲具有長期歷史傳承,曾在南京盛行過,然而更詳盡的傳播脈絡卻無從確考。從福建政和縣楊源村英節廟會的田野調查,吳教授不但發現四平戲在地方的傳承情況,也發現四平戲與宗教的密切關係,地方婦女平日的祖先信仰由誦念《彌陀經》與祭祀活動表現,與廟會這種具有宗族象徵性的祭祀儀式並不相違背。



  討論時,主持人文哲所嚴志雄教授首先提出詢問,想進一步瞭解祖先祭祀廟會時出現四平戲演員主持「法會」,他們與一般宗教民間儀式的道士是否不同?文哲所博士後研究人員林桂如女士繼而延續四平戲與宗教的討論,她於寫作博士論文時曾接觸四平戲的文獻資料,如壽寧縣的四平傀儡戲演員均是由具法號的師公或道士組成,戲劇、道壇與宗教的關係互相結合,劇目也與宗教有關,在政和祭祖廟會時舉行的四平戲由宗族成員組成演出班底,但具有強烈宗教信仰特質。吳教授詳細地答覆,四平戲演員並非道士,而是根據嚴謹的宗族祭祀傳統而出現的祭儀主持人,當地社會以儒家思想做為宗族基礎,因此村民舉行祖先宗族祭祀時,皆以自己族內成員做為主持主體,並非邀請一般民間道觀道士或巫師主持。而根據她的瞭解,福建一般四平傀儡戲多是用道士做演員,是依循一般民間信仰慣例,也常是在喪禮儀式中演出,視為送葬的一種形式,生者希望死者平安抵達黃泉,具有強烈宗教意味,故選用道士作為演員;但政和地方的四平戲融合宗族祭祀,以儒家為思想依據,不論是梨園會或台上演員皆為男性成員,大多是張氏宗族,不過也有外地女婿參與,而參與梨園會的小孩性別亦無限制,主要是希望他們熟悉運作,具有教育意義。此外,政和四平戲的劇目也多與「做官」有關,以強化宗族社會機制及提高宗族名望作為選擇劇目的標準。

  文哲所胡曉真教授則關注四平戲的命名由來與使用聲調,以四平腔調解釋是否發源於「四平」此地,值得探究;另一方面,由於演戲時使用土官話,即使非當地人的四方仕紳也能欣賞,證明了四平戲為外來劇種,亦能帶給當地人不同於日常的詮釋,也許其他地方劇種亦有類似的情況,至於女性觀眾對於使用土官話唱戲的接受度和四平戲表達的性別觀點也希望有更多說明。

  吳教授則表示,命名為「四平」主要有錢南揚先生提出發源於南京四平山的解釋,曾永義先生也採用這種看法,也用來解釋四平腔調的起源,然而沒有獲得普遍認同;她自己則認為四平戲的確有一段在南京發展的過程,但不一定就是發源於南京。而聲調的討論過於複雜,在此不便說明。至於劇中使用土官話的意義,可與潮州的正字戲和白字戲相互比較。潮州白字戲用方言,而正字戲用官話系統,使用官話系統的戲一般上是外來劇種,劇種在當地社會的地位和意義可能視社會情況或族群共同體的儀式有所不同。有些地方社會排斥外來劇種,而更尊重自己用方言演的戲;有些比較開放的地區,或者本身具有外來移民的背景的人們,可能就比較喜歡接受外來的戲。如祖先張謹的兒子在這裡守三年墓,張氏宗族便在此定居至今,本身就是外來族群,因此唱官話的戲很正常。另外,根據吳教授的觀察,政和四平戲具有視覺形象,且使用眾所周知的方式演出,加上多數劇目已不斷重複演出,張氏宗族普遍的教育水準不錯,故女性觀眾大多能聽懂戲劇內容,即使劇種的宗族和儒家思想比較強,但不影響女性觀眾參與戲劇活動以強化宗族連結的意義,也表現了當地四平戲的傳承機制和現狀,這就是她的考察重點。

  中國現今非常關注非中國物質文化遺產(簡稱「非遺」),有些「非遺」變成旅遊點因而就變質,有些則直接被送入博物館嚴密「收藏」,所以保存與傳承實為兩難。政和地區透過四平戲廟會傳承祖先祭祀的信仰習慣,也利用學戲、演戲的方式讓年輕人加入,重視自己的文化並給予支持,全村皆樂意參與,這種社群機制便能利用來鞏固宗族組織,強化他們維護傳統的信心,世代相繼的傳承機制十分重要。如韓國已制定「無形文化財」的保護機制,運用法律制定,給予「無形文化財」身分和經濟資源,讓其得以繼續傳承與培養。



  接下來,文哲所林玫儀教授、近史所呂妙芬教授、近史所博士後人員白若思先生、文哲所劉瓊云教授及文哲所蔣宜芳女士均提出問題,持續熱烈的討論氣氛,吳教授一一詳盡回覆。政和縣從清末迄今,許多劇目抄本都已散失,英節廟會在文化大革命時中止,留下的戲劇文本也不多,雖於 1981 年恢復,但只有屏南縣還留有道光年間的抄本,政和縣本身留有的抄本都是 1980 年代才製作,故裡面有些是寫簡體字。目前大陸尚未統整地出版四平戲劇目文本的抄本,但田野中搜集得的手抄本極具價值,而近來福建省藝術研究所的葉明生已經出版一本屏南四平戲的抄本,可以提供參考,但政和的同一劇目則因多半為口頭傳承,故內容不完全一致。此外,楊源鄉的張氏宗族運用劇團負責自己宗族祭祀的儀式,表示他們具有能夠維持這個宗族社會的地位與力量。未來吳教授將更深入比較《白兔記》文本之間的差異,並針對潮州戲與福建的南戲進一步比較研究。



明清研究推動委員會助理 吳佩瑾 劉威志 採訪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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