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題報導

「明代典籍研讀會」學術演講
北京大學歷史學系李孝聰教授講演「現存明代輿圖經眼錄」活動側記


暨南國際大學歷史學系博士生 曾美芳 採訪整理

  2010 年 12 月 18 日下午,明代典籍研讀會舉辦一場特別的演講,邀請北京大學歷史學系教授、臺灣大學建築與城鄉研究所客座教授李孝聰先生,談他所見的明清地圖及心得。



  過去學者研究歷史,雖然也使用地圖,但多限於方位、區劃的辨識與確認,以便與文字記載相對照,很少針對地圖本身進行探討。由於 1980 年代日本學界興起的鄉村考察及近二十年來歷史人類學與城市史研究風氣興起,過去在故紙堆中求學問的史學家們也必須走入田野考察,地圖便成為歷史研究重要的一環。然而,當我們端詳案上史籍及方志上留下的各式地圖,甚或博物館中典藏各種精美 的古地圖時,除了按圖索驥地找到自己研究與認識的地點外,很少認真思考這些地圖所傳達的其他訊息。李孝聰教授此次演講就形式、內容、筆法上的差異談明清兩代地圖繪製特色,並進一步分析繪圖角度不同所反映的地圖功能變化。

  首先,明清輿圖有一個明顯的差異,明代輿圖的註記一般都寫在圖上,而清代較常貼籤,貼籤與否遂成為辨識明清輿圖的重要參考。如輿圖本身直接註記而無籤,可能是明朝以前的圖。如有籤,則要進一步考察是明朝時已繪成或是清初時才繪製。

  清朝的地圖為何要貼籤,現在沒有很明確的說法,可能早期清人入關時使用明朝繪製的地圖,故沿著北方長城邊緣貼了滿文的籤。明清之際有許多地圖在判斷上有困難,特別是有些圖可能是貳臣或漢軍旗人所畫,筆法上與明代的圖沒有太大不同。有些歐美大師級學者從地圖用色來辨別,而提出了明與清代對「藍色」(Blue) 使用習慣之區別:明代的「藍色」比較發鮮,清代的「藍色」則比較發暗 。李教授認為雖然累積看地圖的經驗確實能產生一點感覺,但仍無法作為判定標準,不如由制度上來分析。以河工圖為例,李教授推測清朝河工圖可能要畫三份,因為當某地要興河工,便需編列預算,貼在呈遞給皇帝的圖上,並蓋上關防(官司機構的紅色印章),故此又稱「關防紅籖」。一年之後根據完成的實際情況,須再畫一張圖呈報。為方便核查,便把原來的圖貼上新籤,重新用印。此外, 官員本身亦留存一份副本,故共應有三份地圖。由於清朝文書有題本、奏摺和錄副留中的制度,研究時可對照參酌。

圖中的文字,往往是判斷地圖年代的重要依據。李教授提及之前在臺北故宮鑒定地圖時,曾見到一幅河工圖,有籤,無法判定為何朝代,後因圖中題字有「至我朝平江伯陳瑄大葺之」一語,遂判定為明代地圖。

  明清輿圖的另一差別在城的表示法不同。明代地圖的城,多只是一個符號,而清代的城則會仔細描繪出城的具體形象(平立面形象畫法)。故當我們看到一幅地圖,可先觀察城的畫法作簡單判別。

  接著,李教授介紹幾幅明代著名的輿圖,並討論元代至明代輿地總圖的傳承與其中所代表的國家視野變化。孟席斯在《1421:中國發現世界》一書中以《大明混一圖》(洪武二十二年[1389],北京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證明鄭和是第一個發現新大陸的人。但韓國曾於 1402 年繪製《混一疆理歷代國都之圖》,與《大明混一圖》相同,圖中均畫出阿拉伯半島、歐洲與非洲等地,所不同者為突出朝鮮 半島。經查元世祖修《大元一統志》時,要求當時的秘書監劄馬魯丁繪圖。劄馬魯丁參考了金朝、南宋及其他在蒙元時代繪製的圖,有些地方無舊圖可資參考,便參酌回回人(阿拉伯人)的地圖。此圖中間較空,在東亞方面,因有北宋、南宋留下的資料而能完整。歐洲及中亞則有來自回回人的訊息而能清楚。從東南沿海到印度次大陸、阿拉伯半島及非洲等地,亦利用回回人的資料編成,因此有 些部分比較細緻。

《大明混一圖》(香港城市大學 Run Run Shaw Library 網路資源) 這裡

《混一疆理歷代國都之圖》(香港城市大學 Run Run Shaw Library 網路資源) 這裡

  討論洪武年間繪製的《大明混一圖》是明朝自行繪製或參考元代輿圖而作成,必須思考明朝開國時是否具備歐亞大陸的視野。從圖中地名用字來看,許多用字都是元代的,可以推測其底本應來自元朝,而非明朝人自己的創新。此外,《混一疆理歷代國都之圖》提到曾參考兩幅地圖繪製而成,其中有一幅是元末明初浙江天臺僧人清濬所編的《混一疆理圖》。明代葉盛《水東日記》中記載:「予近 見《廣輪疆理》一圖(清濬於至正年間所畫,應為《混一疆理圖》的母本),其方周尺僅二尺許,東自黑龍江西海祠,南自雷廉特磨道站,至歹灘通西,皆界為方格。」《大明混一圖》與《混一疆理歷代國都之圖》應受其影響。

  至於《大明混一圖》的海岸疆域準確,可能出自往來船民之手,極可能是回回人,而不是鄭和。明朝不似元朝曾有橫跨歐亞大陸的帝國,使回回人得以成就其東西方交流。這一點可從《輿地圖》見端倪。

《輿地圖》(國立故宮博物院,古地圖攬勝,網路資源) 這裡

  楊子器於正德年間為《輿地圖》寫跋,嘉靖年間增加凡例,大體而言,《楊子器跋輿地圖》反映的應為正德以前的情況。可能由於明朝當時已不需要對西方有太多瞭解,此圖西邊已不見西亞及非洲。 北邊則由於設有奴兒干都司,所以還保有清楚的輪廓。

  有幾幅明代輿圖藏於海外。波蘭的《備志皇明一統形勢.分野人物出處全覽》(萬曆三十三年[1605],福州佚名編制)及西班牙的《古今形勝之圖》(嘉靖三十四年[1555],明喻時繪製,福建龍溪金沙書院重刻本)都是流傳至海外而被典藏的地圖。目前世界各地有不少地圖流傳,主要是由於當時中國閉關自守,從中國至南洋或西洋的船隻多由福建出航。當西方勢力向東發展而希望對中國有所瞭解時, 便需從坊間購買資料,當時福建商人便刻印了一些圖來賣。附帶一提,法國人喜歡收集早期刻本地圖,英國人則喜歡繪本。然繪本雖印刷不易,但仿造高手卻能畫出極類似早期的作品。刻本則不同,刻成早期的版樣所花費的成本與心力極高,故刻本較不易被偽造。





  另有一個特別的地圖,是大英圖書館所藏的明朝中文漆器地球儀,為明代來華耶穌會士龍華民 (Niccolò Longobardo, 1559-1654) 及陽瑪諾 (Emmanuel Diaz, 1574-1659) 製作,他們當時任職兵部,可能參考兵部地圖而作成地球儀,上有非洲、南北美洲、東亞、大明王朝。此圖沿海很清楚,但內地模糊,推測其來源並非大明王朝,而是參考十七世紀早期往來船隻交往的訊息而繪成。

《坤輿萬國全圖》(大圖)(日本東北大學附屬圖書館,網路資源) 這裡

  利瑪竇的《坤輿萬國全圖》對明代末期的地圖繪製有很大的影響。利瑪竇每到一地便會畫一些圖(當年北堂的書有一些還在北京,一部分則到了寧夏圖書館,但沒有人看得懂拉丁文書,目前在找人編目錄),《坤輿萬國全圖》與中國傳統地圖截然不同,且為迎合士大夫,把中國置於中間。受了《坤輿萬國全圖》的影響,萬曆末期開始出現一些怪模怪樣的圖,把古今人物的故事寫在上頭,成了讀史地 圖(《乾坤萬國全圖.古今人物事蹟》,明萬曆二十一年[1593],常州府無錫縣儒學訓導梁輈鐫刻,南京吏部四司正巳堂刊印),其中也包括泰西之事。到了崇禎十七年 (1644) 金陵曹君義刊行《天下九邊分野.人跡路程全圖》,可謂是「照葫蘆畫瓢」,只是按照西方地圖的樣子摹繪,但因已不瞭解西方情況,畫得還不如《大明混一圖》。

《廣輿圖》(國立故宮博物院,古地圖攬勝,網路資源) 這裡

  明代末期以後影響中國地圖最多者應是羅洪先的《廣輿圖》。其所謂「廣輿」,即增廣元朝朱思本的輿地圖,為研究明朝前期歷史的重要地圖。在《廣輿圖》之前我們所見均為單幅輿圖,《廣輿圖》之後便出現了地圖集。《廣輿圖》在形式與內容上均有貢獻,形式上分總圖、十三省、九邊,內容上則有疆界與域外,域外資料可能為元朝流傳下來。此圖由於圖小,便於攜帶且記載詳實,自萬曆以 來被大量摹刻。

  地圖的視覺方向,也隱藏了繪圖者對使用地圖想法的變化。明代所謂邊防外患,北有「胡虜」,南有「倭寇」。嘉靖三十五年 (1556),胡宗憲總督浙江軍務,延請鄭若曾等人編輯《籌海圖編》,鄭若曾在《萬里海防圖》(現藏美國國會圖書館,但實為摹繪,因為都有錯。)的〈圖式辨〉中寫道:「古今畫法,皆以遠景為上,近景為下;外境為上,內境為下。」(《鄭開陽雜著》卷八)過去學者對 此語的解釋是,地圖畫法應是「陸地在下,海洋在上」。不過,這種理解方式可能並不全面,我們應更全盤地考慮地圖本身的不同用途。像《萬里海防圖》這一類採「陸地在下,海洋在上」畫法的沿海圖,一般用於海岸防守之參考。但諸如《鄭和航海圖》等其他地圖的畫法便非如此。

《鄭和航海圖》(網路資源) 這裡

  《鄭和航海圖》的畫法均為「陸地在上,海洋在下」,其原因可能是這種地圖的功能不在海防,而在於行船時的參考;其圖順序如下:由南京到長江口,由河流上游至下游,這段路線在畫面上的呈顯方式,可謂是「右岸在上,左岸在下」;出長江口以後轉向南,陸地也始終在圖的上方,而海面則在圖的下方。再如清雍正年間陳倫炯撰寫《海國聞見錄》時所繪製的《七省沿海圖》。此圖目前有幾 十幅流傳於海内外,其畫法也均是「陸地在上、海洋在下」,由此推測,其功能大概主要是為了指引行船的需要。故而,《鄭和航海圖》與《七省沿海圖》這兩種長卷圖,其所畫海陸位置與《萬里海防圖》的差異,應是反映繪圖者設定功能之不同。

  防禦性的地圖還有邊防圖。台灣故宮圖書文獻處藏有不少明代長城邊防圖,一圖一說,繪製精美且不貼籤,後來另有一批藍綾邊的圖便都貼籤。(例:《甘肅鎮戰守圖略》)由這些圖可知,清朝順治、康熙初葉繪製的長城邊垣圖,仍明顯具有明代輿圖風格及繪畫技法,只是改換了「胡」、「虜」等辭彙。

  最後,李教授介紹四幅臺北故宮所藏的驛路圖。從繪圖風格來看,明代驛路圖注重表示相對位置而忽視絕對位置,此為中國傳統輿圖特點。這些明代路程圖也反映古今交通道路的變遷。幾年前李教授開始依照明代地圖所示路線進行考察,發現其中一些依然如舊,另一些則被改變了。例如明朝所建的舟曲城,本是建在高地上,今年遭逢泥石流,原本城址未被破壞,城市擴展後的民居由於建在危險 地區,而被泥石流所沖毀。足見當年選址亦將地理因素考慮進去。

  本次演講引起在場學者熱烈的討論與廻響,特別是地圖年代的判別、繪製技術的層累及不同繪法的地圖所包含的藝術性及功能性,令與會者印象深刻,亦幫助台灣青年學子認識明代地圖的變化及所包含的豐富訊息,對明代相關研究均有所助益。

明代典籍研讀會部落格 這裡

以上各附件、圖片版權為各原單位所有。

回頁首

明清學人專訪


專題報導


回到第十五期電子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