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社會史史料研讀會」第五次討論會紀要

 
講題: 「明代社會史史料研讀會」第四次討論會紀要
主講人: 王一樵(國立臺灣大學歷史學系博士)
主持人: 巫仁恕教授(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員)
時間: 2016 年 10 月 15 日(六)下午 2:00 至 4:00
地點: 國立臺灣師範大學歷史學系四樓視聽教室
撰寫人: 陳妘奇(國立臺灣師範大學歷史學系碩士生)
 
「明代社會史史料研讀會」第五次討論會紀要
 

  王一樵博士畢業於國立臺灣大學歷史系,受業於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特聘研究員王汎森教授,其博士論文以清代嘉、道、咸時期的棚民問題為主題,爬梳士人議論與官方政策間交錯的關係。曾參與中研院內閣大庫檔案的整理,近來亦著手明清宮廷文化的歷史普及寫作,此次為明史讀書會帶來的研究,是其長期閱讀程智(雲莊,1603-1651)相關史料後的成果。不同於思想史常見以個人傳記、思想演變為主的研究,王博士爬梳程智的弟子與師友社群,揭露過去較少為人注意的歷史面貌。

  王博士首先介紹程智的出身背景。其出生於安徽休寧的典商家族,早期以典商會計的身分謀生,反映「典商多為休寧人」的地域特色。他的學問以易學為基礎,但不同於傳統以河圖洛書談《易》的方式,而是用八八六十四卦重新組織出自己的世界觀,並以「大易極數」為名,認為可以藉此推演世間萬物的運作。傳統上,許多人認為程智的思想體現晚明三教合一的潮流,然其著作流傳不廣,過往對其思想內容的猜測多為附會,少有注意到他建立一套獨特的價值觀。民國以來,學人們陸續注意到這位特殊的思想家,但由於材料的限制,多半只將其思想與商人身分連結,而王博士得益於王汎森教授在日本內閣文庫發現的程氏叢書,因此得以對其思想體系有更完整的認識。然而,程智與弟子,及休寧一帶的商人究竟如何互動,仍較少為人探知。

  為此,王博士藉由其友人金聲(正希,1589-1645)為程智的外家兄弟吳長孺之母程太夫人所寫的壽序,釐清程智與吳氏間複雜的來往關係。王博士說明,過去許多人認為金聲是程智的弟子,但通過壽序我們可以知道,金聲實為程智之友,要到金聲的子輩才與程智有師友關係。此外,從其他旁側材料著手,也幫助我們理解程智弟子(吳氏兄弟)的生活,像是吳其貞 (1607-?) 的《書畫記》,就揭示程智弟子吳子涵擅於寫作、品鑑古玩的長才。王博士表示,通過壽序、《書畫記》這些材料,能夠使程智弟子的生活世界變得更加立體。

  接著,王博士回到程智本身。藉由梳理年譜,可以看到程智的講學範圍多在揚州、徽州一帶商人活動的地域,這與他商人的出身背景密切相關。他 18 歲學仙,放棄後仍不願回首學商,而是從《易經》中發展出自己的見解,形成一套獨特的世界觀。值得特別注意的是,明清鼎革也對其產生影響。程智及其弟子的鄉里都在兵禍中受到危害,使他不得不遷徙避難到四川,甚至賣卜維生。和許多明清鼎革之際的士人一樣,他不入城,並且自行成立講學社群,仿造古代井田制的形式,創建一個教學、生活合一的組織。除了在思想上提供眾人得以依傍的價值體系外,他也提出一套實際的生活方案,使學生弟子能夠群聚為學。

  王博士再次強調,俞樾(曲園,1821-1907)、《明儒學案》雖都提及程智,但由於離其所屬時代已遠,許多關於程智的資訊都已流於臆測、甚至神話化,這使得與其相關的歷史事實越漸模糊。民國學人則多半依靠俞樾的資料來理解程智,其實有所不足。甚至在《明儒學案》中,程智的易學也被說成高深難解,因而失傳於後世。但實際上,程智的著作仍有流傳與影響,像是程廷祚(綿莊,1691-1767)的學問就延續其人而來,雖然這一學脈較乏人問津,但仍不能忽略其延續性;在傳播方面,通過朝鮮實學派學人李圭景《五洲衍文長箋散稿》的記載,我們也知道程智的著作曾經流傳至朝鮮。這在在提醒我們注意程智及其弟子所形成的學術社群有著相當的影響力。

  由於程智相關的研究的確少見,加上王博士提供許多一手史料,使得許多提問人對其生平、師友社群乃至史料的解讀產生興趣。國立臺灣大學歷史學系博士生何幸真詢問史料中有關吳氏兄弟字號的問題,王博士除了簡單解釋吳氏兄弟與程智的關係外,也藉此發揮,說明程智年譜中許多弟子的名字都會被冠以數字、換上代號,是一個特殊的現象,也因此形成研究上的困難。

  就程智生平及其師友社群的部分,王博士指出,程智典商的出身以及與吳氏兄弟的關係,讓我們得以從「商業文化」與「藝術史」兩個角度切入理解其思想的重要性。透過史料畫出程智師友的關係圖,我們可以更具體地理解程智追隨者的身分,也使藝術史、商人文化以及思想史研究有了交集的可能。另外,師友關係圖的建立,也讓我們能夠看到支持其學術思想的社會、經濟網絡,這是一般學術史的討論較少注意的面向,也是王博士特別關注之處。

  也有與會學者就「商人士人化」的角度詢問王博士幾個問題,例如程智與懂得藝術鑑賞的吳氏家族建立關係,是否可能也是提高商人家族文化資本的一種方式?再者,為什麼程智的弟子願意跟隨?程智自己不考科舉,他的學生是否也就跟隨老師?還是這些學生有別的生計來源,能夠使他們不用科考,專心致力於老師的學問?關於這點,王博士首先解釋程智自身與妻家黃氏的經濟背景,點出程智為學有其背後的經濟支持,而這樣的支持關係之所以在明清動亂後無法維繫,也與徽州的經商模式受到戰爭動盪的影響有關。至於學生,程智在蘇州結識的學生多半以坐館教學謀生,並且各自有其經濟來源,似乎生計的考量不是師生交往間的主要問題。

  另外,亦有與會學者關心程智本身的思想。程智 18 歲時學仙,後來跟隨禪師習禪,同時學習儒學,反映了三教合一的傾向,然其具體的思想仍鮮為人知,因而詢問王博士其思想是否展現於年譜或程氏叢書中?王博士回應,本次報告主要還是關注於他的師友社群,沒有展現太多程智思想內容的材料。不過,王博士也稍微簡介程智「萬物皆微塵」的世界觀,並將其與 The Cheese and the Worms 中的 Menocchio 相比,說明兩者都經由詮釋性的閱讀,闡發自己的世界觀。

  在上述提問後,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副研究員王鴻泰教授提供許多不同的研究徑路。首先,王教授詢問「誰是年譜、叢書的編纂者」?因為這涉及對程智師友網路的背景理解。王教授認為,以程智為首的師生集團應多半為徽商,這些商人子弟之所以對程智有興趣,扣除參與科舉的動機外(因為程智並不具有生員身分,亦無心於科舉),最大的可能應與其易學思想中的術數思想有關,因而關心吉凶禍福的商人特別著意(術數、卜算之道)。再者,所謂的「師」、「友」,究竟意味著什麼?因為晚明的師生關係相當複雜,許多文人喜歡到處拜師,這使得「師」的意義變得耐人尋味,究竟程智是像宋明理學家般的講師?抑或塾師?還是學術社群的主持人?這都需要進一步釐清。最後,傳播的面向也值得我們注意,比較容易刊行的墓誌銘、行狀都沒有留下,反而是年譜與文集存留至今,這是一個不太尋常的現象。王教授進一步解釋,因為年譜與文集既可以是學脈正統的認證,也可以是文化市場上的一種商品,如果我們留心文集的流傳與編纂者,就能夠清楚地重建這個學術社群的面貌。

  王一樵博士也就王教授的意見加以答覆。的確,其弟子確實相信程智的預測能力,並且在年譜中記錄程智的預測事跡(儘管結果並不準確),但這些弟子因為特殊的換名習慣,使得追蹤這群弟子的影跡相當困難。另外,王博士也以自己出身商人家庭的經驗解釋,商人的確是較為迷信的群體,或許正如王教授所言,是程智大易思想中預知卜算的部分吸引這些商人子弟的眼光。王教授進一步補充,在流傳的問題上,研究者時常以為在日本、朝鮮的材料是先在中國聲名大噪後才輻射傳播出去,其實不然。許多在中國本地名不見經傳的文人思想家都在海外受到關注,境外的傳播有其特殊的管道,不能單以中國中心的角度視之。此外,明代也是一個特殊的出版時代,不同於現今嚴格的學術審查,當時有許多不同的思想著作為符合不同的讀者需求而出版,程智的思想確實可能有其深意,但或許也包含讖緯的成分以貼近商人群體的生活所需,是以我們除了師友社群外,對於其著作生產、流傳的脈絡也需特別留心。

  最後,國立臺灣大學歷史學系衣若蘭教授就史料中「閱末山尼答學人有無男女相之句……不知聖賢固患天下婦人之不能丈夫耳」一段進行提問,並觀察到金聲稱讚程太夫人時的用詞顯現出曖昧的性別取向,究竟應歌其婦德?抑或頌其「得以丈夫」?這個提問賦予了這段材料性別史的意義。而王博士也回應,佛教中確有男女相的不同,藉用這個佛教概念的譬喻,金聲稱讚程太夫人能夠撐起丈夫早逝的商人家庭。這些細節也是這篇壽序有趣之處,除了慶賀之外,金聲詳細地交代程智、吳氏等人的社會關係與身世背景,是值得我們再三玩味的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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