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士鉉教授演講「從旅獒到蒼猊:關於清代職貢圖像的幾個問題」紀要

 
講題: 從旅獒到蒼猊:關於清代職貢圖像的幾個問題
主講人: 林士鉉教授(國立臺北大學歷史學系)
主持人: 林玉茹教授(中央研究院臺灣史研究所)
時間: 2020 年 3 月 13 日(五)上午 10:00 至 下午 12:00
地點: 中央研究院臺灣史研究所 817 會議室
撰寫人: 陳穎毅(國立臺灣師範大學歷史學系碩士生)
 
林士鉉教授演講「從旅獒到蒼猊:關於清代職貢圖像的幾個問題」紀要
 

  林士鉉教授,專長為清代邊疆史、清代檔案、滿文文獻,撰有《清代蒙古與滿洲政治文化》、〈乾隆皇帝與《滿文大藏經・救護日食經》〉、〈中華衛藏:清仁宗西巡五臺山研究〉、〈乾隆時代的貢馬與滿洲政治文化〉等。本次講題為「從旅獒到蒼猊:關於清代職貢圖像的幾個問題」,林教授自貢犬圖、職貢圖、萬國來朝圖等系列圖像切入,結合其先前的貢馬圖研究,企圖梳理清朝憑藉圖像、滿文造字以重構天下秩序的歷程。

  林教授指出,以往職貢圖常被作為一種反思歷代職貢體系、天下觀的素材,清代的職貢主題圖像,因融合諸多漢文化元素,亦常被視為滿族漢化的一種表現。然除此之外,其實仍有許多新視角可供開發。首先,清宮製作圖像有「圖譜」的現象,包括鳥譜、獸譜、海錯圖、禮器圖,乃至各種戰圖、貢馬貢犬之類的職貢圖像等,皆為圖譜製作的一環。其次,清代的圖譜、職貢圖像亦有許多西洋因素,同為職貢圖像,清代對於西洋人群有更多著墨。但與此同時,清宮亦常描繪邊境的少數族群,其圖像因而呈現更多滿、蒙、回、苗等非漢因素。因此,清代職貢圖看似傳統、漢化,其實內涵相當多元。

  研究職貢圖像,林教授以為版本差異尤為關鍵。以《皇清職貢圖》為例,法國國家圖書館藏圓明園冊頁本即與四庫全書本、武英殿刻本、臺北故宮謝遂長卷本不同,相較他者,圓明園本有更多關於細節的描繪。若以其中關東地方庫野(庫頁、阿伊努)人圖像為例,該本所繪庫野人毛髮茂密、輪廓甚深;婦人呈現以針刺唇、烟煤塗之的形象。但其他卷本則十分素淨,至於殿本、寫本,其細部特徵逐漸消失,甚至僅剩餘輪廓。對照近代民族學的採集調查材料,大多皆能見及其相應特徵。因此,若能妥善比對版本差異,對於清朝如何處理職貢圖像將能發現更多值得討論的細節。

  何謂「旅獒」?林教授解釋「旅獒」一詞最早出自《尚書・旅獒》,該文講述周朝強盛時,西戎有一旅國前來貢獒。《尚書》並無插圖,歷代旅獒圖像實全憑想像,但因其源於經典,「旅獒」、「貢獒」遂成為外邦職貢的代名詞。而清朝對「獒」此一概念更有特別的處理,除將該篇《尚書》譯作滿文,更特意為「獒」新造一個滿文字。因此,自「獒」一詞探討職貢之始的經典、貢獒圖像,及其後續變化遂成為此次演講重要的切入點。除經典中的獒犬概念,圖像上亦有獒犬形象的呈現,「蒼猊」或為其一。

  約莫於乾隆十二年 (1747),西洋傳教士郎世寧繪製《十駿犬圖》。該圖計有十軸,十駿犬各有其名。不久,另一傳教士艾啟蒙則將《十駿犬圖》繪製為冊頁形式。比較郎世寧、艾啟蒙所繪圖像,可見〈蒼猊〉一圖並未列於艾啟蒙《十駿犬圖》冊中。與之相應,《十駿犬圖》軸中則缺〈漆點狻〉一圖。其時《十駿犬圖》冊收藏於寧壽宮,〈蒼猊〉軸亦單獨藏於該地,與其餘九犬圖軸藏處不同。凡此可見,〈蒼猊〉原應為乾隆特製以收藏者,並非十駿犬系列作品之一。

  如何理解蒼猊?林教授認為,從〈蒼猊〉圖像觀之,蒼猊毛色青黑、胸有白毛。郎世寧技法寫實、細緻,於其鬃毛呈現尤有質感。圖像背景則飾以樹木、石頭,或為另一宮廷繪師所作。〈蒼猊〉一圖記有滿蒙漢名,並題進貢者職銜。其進貢者為忠勇公傅恆之弟,西藏副都統傅清。乾隆十一年 (1746) 傅清入藏,但旋於乾隆十五年 (1750) 殉職,故其進貢當介於十一年至十五年間。「蒼猊」一詞命名用典,以漢名為例,「蒼」即「淺青色」,「猊」則指「獅子」;滿名則作 “kara arsalan”,“kara” 意為「黑狗」,“arsalan” 指「獅子」,“kara arsalan” 即為「黑獅子」,形象表達更為直接,亦帶有用典喻意。參酌乾隆朝編《五體清文鑑》分類,可見其將「獅子」與「獒」置於經典所見的靈獸、麒麟等異獸之列。由此觀之,「蒼猊」亦非凡犬。

  除此之外,乾隆年間清廷亦為「獒」特意造有 “garjihūn” 一詞。在《五體清文鑑》中,「獒」即與經典中的獵犬「盧」、「鵲」、「獫」等置於同一分類。林教授指出,“garjihūn” 應由 “garji” 與 “indahūn” 二字組成。據其判斷,“garji” 或源於藏語,係指「白色的狗」。藏傳佛教世界白色象徵神聖,故 “garji” 應指具吉祥寓意的神犬;“indahūn” 則為滿文原生詞彙,即指一般的「狗」。

  然而,滿文中本即有「藏狗」(yolo) 一詞,《御製增訂清文鑑》將其與一般犬、畜置於同類;清宮《獸譜》則記有古代獵犬「驕」,滿文亦作 “yolo”。觀諸清代,藏狗本即為普遍、真實的動物,清朝何需特意為之造字?林教授於此進而指出,「蒼猊」本質上雖為日常現實的藏狗,但在意義上,其由滿洲親貴傅清所獻,〈蒼猊〉一圖更藏於寧壽宮,除其自身形象外,其實亦具有「獒」的意象。因此,所謂「蒼猊」,其實便呈現從「藏狗」向「獒」轉化的過程。「蒼猊」本身即是結合經典、現實二重真實的產物。

  除〈蒼猊〉外,獒犬亦可見於「萬國來朝圖」等系列圖像中。林教授認為,相較〈蒼猊〉、職貢圖像的寫實描繪,「萬國來朝圖」實為融匯「真實」與「想像」的產物。自高空俯瞰,不同時空的外邦使臣、貢物被漸次拼貼,獒犬則以一種異獸的樣貌現身其中,其生氣蓬勃、肢體生動,貢使甚至得費力牽引,相對位於旮旯的貢馬,獒犬形象顯得活潑突出。如此,藉由各式圖像描繪,真實的藏狗可以代表「獒」,想像的異獸亦可用以象徵「獒」,「獒」的概念由此匯整,成為清宮自由運用的元素。

  相較於為數不多的貢犬圖像,貢馬圖像脈絡則較為清晰。林教授綜觀貢馬圖像發展,前期圖像如《前十駿圖》所繪駿馬皆為滿、蒙親貴所進,直至乾隆十三年 (1748) 郎世寧繪《準噶爾貢馬圖》、《準噶爾三駿》,始繪外邦職貢之馬。此後,郎世寧去世,其所遺《準噶爾三駿》與艾啟蒙所繪七駿圖像被合併成《後十駿圖》。其中,大量職貢成員的參與或為《後十駿圖》特徵,時值準噶爾被征服、土爾扈特回歸,該系列圖像中準噶爾、土爾扈特部貢馬即占半數。由是觀之,繪製《後十駿圖》實具有「由外而內」的紀念意涵。乾隆四十一年 (1776),賈全、艾啟蒙又各自繪有《八駿圖》,駿馬數額的調整則反映清宮復古的趨向,其進貢成員則涵蓋西域外邦、蒙古世僕、旗人官員三大群體。貢馬圖像由此形成完整、延續的譜系。乾隆帝為駿犬創作新詞,駿馬亦同類似表現。「馬」滿文本為 “morin”,「駿」則被特意命名為 “kuluk”。藉由 “kuluk” 一詞的收錄,常見的「馬」成為對應經典、遙想的「駿」,歷史意義上的大宛馬意象亦向現實意義上的哈薩克等外國貢馬轉化。

  林教授最後總結,參酌貢馬圖像,貢犬之所以未向長卷、「八駿犬」等形式發展,或因其並無一如八駿、大宛馬、汗血馬等輝煌事蹟可供援引之故。此後,貢馬圖像雖發展出各種形式,但貢犬已不再參與其間,僅於「萬國來朝圖」系列中尚可見及些許點綴。然而,從「旅獒」到「蒼猊」,自「藏狗」(yolo) 化「獒」(garjihūn),貢犬圖像亦呈現相同的職貢意涵。藉由貢犬圖像、各種《萬國來朝圖》等多元形式的描摹與創造,西藏、蒙古進入大清版圖,傳統、經典中的「獒」亦於此再現於現實。

  演講結束後,與會學者討論熱烈。蔡偉傑教授指出 “kuluk” 其實為滿蒙同義字,該字並非新造,因此 “kuluk” 與 “garjihūn” 造字歷程應頗不相同。林教授回應,蒙古文確有 “kuluk” 一詞,滿文何時使用此詞,就目前材料所見,應至乾隆年間才出現,至少康熙《御製清文鑑》並無收錄。此前雖有貢馬,卻未特意為其命名。又如 “garjihūn” 一詞,直至乾隆年間,清朝方才收錄、定義,正式成為國家的詞彙之一。張素玢教授則就蒼猊顏色提問,其以為蒼係淺青,然蒼猊滿文卻作黑獅子 (kara arsalan),乾隆帝何以用青代表黑色?林教授認為,滿蒙漢文關於顏色的詞彙之對譯常有落差,具體顏色實難定義。至於蒼猊何以稱黑獅子,或可自全體駿犬如何命名再行深入探討。賴毓芝教授則就獒 (garjihūn) 的概念指出,自古貢獒多為青色,何以滿文將獒形容為白色?林教授回應,“garji” 藏文指「白色的狗」,白色則為神聖的顏色。在藏式對話中,“garji” 或許亦指雪域的獅子、雪域的狗,其中應有借用、挪用的關係。賴教授則以為,若雪域來的狗即為「獒」,則「藏狗」與「獒」關聯當更為緊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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