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鄭毓瑜教授

 
訪談人: 楊玉成教授(中央研究院中國文哲研究所)
撰寫人: 林小涵(國立暨南國際大學中國語文學系博士候選人)
 
專訪鄭毓瑜教授
 

  鄭毓瑜教授,國立臺灣大學中國文學系博士,現任科技部人文及社會科學研究發展司司長、中央研究院院士、國立臺灣大學講座教授、國立臺灣大學中國文學系特聘教授。研究領域為中國詩學、中國文學批評、辭賦學、六朝美學、漢語新詩學等,有中、英文著作多種,包括專書:《姿與言:詩國革命新論》、《引譬連類:文學研究的關鍵詞》、《文本風景:自我與空間的相互定義》、《性別與家國:漢晉辭賦的楚騷論述》、《六朝情境美學綜論》、《六朝文氣論探究》;另有專書論文 “The ‘Natural Rhythm’ of Chinese Poetry: Physical and Linguistic Perspectives since 1919”、“La métaphore de le geste, le rythme et la création poétique chez Chen Shih-Hsiang”、“Empire in Text: Sima Xiangru’s “Sir Vacuous/Imperial Park Rhapsody” (“Zixu/Shanglin fu”)、“Text and Commentary in the Medieval Period”、〈晚清民初的「文學」情境——「多義性」的掙扎與「文法/句讀」的拉鋸〉等二十餘篇;期刊論文〈公理與直覺:梁宗岱詩學理論評析〉、〈由「宇宙詩」想「宇宙人」——從孔子與巴士卡爾的名句談起〉等三十餘篇;並主編《從摩羅到諾貝爾:文學.經典.現代意識》、《文學典範的建立與轉化》、《中國文學研究的新趨向——自然、審美與比較研究》等書。

展開六朝研究的因緣

  鄭教授回憶就學時期,因臺大古典文學研究的老師們,以研究六朝文學最多,包括臺靜農 (1902-1990)、王叔岷 (1914-2008)、廖蔚卿 (1923-2009)、林文月、齊益壽、柯慶明 (1946-2019)、張淑香諸位先生。在選修《文選》、文學史、建安七子文學、《文心雕龍》、《世說新語》、庾信等課程後,就投入六朝文學的研究。此外,鄭教授於 1995 年、1998 年兩度至美國西雅圖華盛頓大學 (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訪學,曾旁聽當時知名的海若.亞當斯教授 (Hazard Adams) 的文學理論課程,以及康達維教授 (David R. Knechtges) 的辭賦課程,並由此展開對兩漢與六朝辭賦的研究。

進入明清領域的契機

  鄭教授將辭賦研究上溯至《詩經》、《楚辭》,同時也翻閱歷代賦作,發現朱舜水 (1600-1682)〈遊後樂園賦〉不但是第一篇描寫日本庭園的大賦,同時對明清易代之際的文本詮釋也具有重大意義。結合「文體傳統」與「情境遭遇」加以分析,鄭教授認為對易代之際的流亡者朱舜水來說,挪用〈上林賦〉這類頌美文體,及其代表的的盛世氣象,是象徵自己輔佐、指導的光國卿和水戶學派在日本文化、政治上之影響與貢獻。地理空間無疑可視為某種意象化的形式,「自我與空間」折射出世界觀與自我認同,也因此鄭教授將〈流亡的風景——〈遊後樂園賦〉與朱舜水的遺民書寫〉收入《文本風景:自我與空間的相互定義》中。




  鄭教授再舉明清之際辭、賦文學表現為例,認為可透過系列擬作與套用典事,發現作者重建「自我認同」的迂迴心路。如尤侗 (1618-1704)、夏完淳 (1631-1647) 等人的「哀江南」書寫,可上溯至屈原、庾信 (513-581),雖然地理江南幾經遷變,但「魂兮歸來哀江南」像是亙古不息的召喚,超越地理空間的鄉關之思,於歷時中蘊含個人面臨變亂之抉擇而別具意義。上述兩例雖使用不同文體,面對異代時亦做出不同選擇,但皆運用既有之文體傳統,擴充並進行自我詮釋與認同。

  楊玉成教授贊同前述觀點,認為可以由顏之推 (531-591)〈觀我生賦〉或上述〈哀江南賦〉等書寫為線索,從六朝視野展望明清研究。鄭教授指出〈哀江南賦〉在夏完淳之前已受到文士關注,庾信的問題在晚明亦已廣為討論,對其作為、作品、人品諸層面的辯論,一直持續到清初。顯示傳統文體與重要主題(如忠臣或烈士)在反覆書寫中,參與了時代與認同的變遷史。而晚明幾社、復社成員有許多楚辭體創作,騷體書寫潮流反映出世紀末、易代之際知識分子們的心境。這種悲劇性在晚明的情境下,其強烈程度甚至高於屈原、庾信的〈哀江南賦〉。最後,兩位教授一致認為上述對辭賦研究的討論,顯示明清文學研究需留心探尋所使用的典故、採行之文體傳統等線索,始能有效掌握其創作之寓意。

  重新聚焦於朱舜水以漢大賦體式所作〈遊後樂園賦〉,鄭教授認為其與晚明文人文學表現呈現出對比,異於此際文人常見「黍離之悲」、「新亭對泣」等「危苦之詞」。〈遊後樂園賦〉挪借〈上林賦〉格式及歷史典故,描寫櫻花盛開時節,作者於庭園遊憩時所見自然美景。象徵其知遇於水戶藩主德川光國(源光國,1628-1700),且藉由推廣儒學參與締造日本文化及政治盛世之人生轉機;展現歷經海外流亡,面臨生死、仕隱抉擇後,終於看見的美麗風景。鄭教授補充說明,《朱舜水全集》卷二辭賦中,僅有堅持不事安南的明志之作〈堅確賦〉及〈遊後樂園賦〉二篇賦體,其它皆為答問、書啟、箴銘等應用文體,顯見賦體之「體物」、「寫志」傳統。

東亞與漢字文化圈

  楊教授認為朱舜水的例子涉及明清研究中另一有趣的議題——東亞與漢字文化圈,此論題兼具古典∕現代,且包含政治、文化等不同層面的複雜問題。鄭教授指出,朱舜水的〈遊後樂園賦〉散發著歡欣氣息,展現不同於傳統認知的遺民形象,而學界對後遺民論述的關注不斷,如曹淑娟、嚴志雄等多位學者,都著眼於多元的遺民生活樣態。朱舜水以「文化」傳播自我期許,從「亡國遺民」到「盛世新民」的轉變,反轉朝代、地域、政權的疆界。這種「越界」,正是東亞與漢字文化圈研究中非常有趣的部分。楊教授舉顏之推「三為亡國之人」為例,認為文化認同不應狹義的定義為政治面相,明清研究中這類令人感到新穎、近似後殖民的概念,與前述文體問題相同,皆可以上溯至六朝時期。

晚清民國研究

  黃遵憲 (1848-1905) 可謂是清代第一位具體介紹朱舜水遺留在日本後半生的第一人。鄭教授在研究朱舜水的過程中,注意到黃遵憲於 1877 年隨何如璋 (1838-1891) 出使日本,與日本友人赴東京名勝「後樂園」遊賞時,重新「發現」入清後受到掩蔽的明遺民朱舜水。在《日本雜事詩》中以「海外遺民竟不歸,老來東望淚頻揮。終身恥食興朝粟,更勝西山賦采薇」稱揚朱舜水;並在遊賞後樂園後寫下「夷齊西山不可得,欲以此地為桃源」諸句。鄭教授思考黃遵憲兩詩的差異,一首是講采薇而食的遺民,另一首則似尋得生命中的桃花源,並由此斷裂尋探索朱舜水的複雜心曲。尤其因跨越國界與文化(空間「位移」與文化「移植」後)形成的間隙,使得朱舜水有機會反思「志士」(義不當死)與「忠臣」(當死)的分際,而不必限於「不食周粟」這種「在地」、「當朝」之決絕處境,反而開展出「後遺民」的華美勝景。

  鄭教授談到研究黃遵憲的因緣,是 2007 年至美國哈佛大學 (Harvard University) 訪學期間,在哈佛燕京圖書館 (Harvard-Yenching Library) 偶然讀到被歸錯架位的《黃遵憲全集》。黃遵憲的《日本國志》,介紹日本宗教、土俗及各種近代政治、經濟、文化等知識。光緒二十一年 (1895) 對日戰爭失敗後,清廷官員曾感嘆若能透過《日本國志》掌握並效法日本,或許就可以避免甲午戰爭之敗局。黃遵憲作有《日本雜事詩》,後人又輯錄其六百多首詩為《人境廬詩草》,梁啟超 (1873-1929) 曾讚美其為「詩界革命第一人」。

  黃遵憲《日本雜事詩》運用平仄較不嚴格、類似具民歌特質之竹枝詞描述海外見聞,布滿歷代典故的語彙,與末尾的自注,往往在語意或指涉事物上並不一致。在注解中經常出現許多新詞,關注明治維新後的西化情形。鄭教授認為《日本雜事詩》透過舊體詩面對新世界和新事物,新∕舊之間如同一場拔河,成為舊傳統與新知識相互交流與對談之場域,是討論世紀之交文化越界與回應∕抗拒等問題的極佳事例。

  鄭教授由此反思近現代研究中常見的「追新逐奇」現象,指出包含黃遵憲在內的許多外交人員,於出使、參訪時仍以舊體詩創作,這些事例說明舊詩體式背後蘊含著龐大的知識體系,足以成為折射、回應新事物的媒介。舊派詩人藉此描繪文化演進的樣態,其中傳統與現代的拉鋸與協調顯得格外有趣。對此,楊教授提及外交官(行人)自古有「賦詩言志」的傳統,但近來明清領域研究多未深究此面向之看法。鄭教授推論,此問題或與目前的學術養成多為斷代、主題之學相關;然而,掌握傳統框架、形成知識譜系對從事明清研究者非常重要。楊教授也指出在明清研究中,晚清、民國文學有趨新的特質,若忽略其中傳統脈絡,會使整體論述顯得飄浮,缺乏基礎。

  鄭教授指出這種新、舊衝擊與拉鋸的灰色地帶,除了呈現極為特別的文化圖景,尤其牽涉如何「表述」的問題。黃遵憲於二十一歲時即感受到「今人學古語」之傳譯困難,但直到光緒二十八年 (1902) 他五十五歲,〈致嚴復函〉中才提出「造新字」、「變文體」兩項改革方案。不過,所謂「造新字」,如加偏旁或假借、附會(如擬音)、謰語(連綿字)等,仍屬傳統造字法;而「變文體」不過是運用夾注、倒裝語、自問自答、附表附圖等方式,皆古已有之,無法解決古∕今語如何對譯的根本問題。雖然黃遵憲未摸索出足以面對新世界的新論述方式,但這些論點持續受後來者關注,如胡適 (1891-1962) 的文學革新論述,就聚焦「語言文字」和「文體」的解放。鄭教授指出「語言」和「文體」事實上也是古典文學研究中的兩大主軸,顯然中國文學研究無論其範疇是古典或現代,所探討的問題都有共同的基礎。

文化研究的視角

  黃遵憲在《日本雜事詩》、《日本國志》中皆提及博覽會,鄭教授引述胡家瑜研究,指出十九世紀末至二十世紀上半葉,是世界上博覧會最多的時期,同時具體呈現一種「現代視線」;而這種注重分類與評比的博覽會視野,正可與中國傳統以為天地萬物彼此親近相連屬的「引譬連類」知識相對照。而博覧會不僅只是「知識的眼光」,同時也是「政治的眼光」;不止是「進步的意識」,更是「進步的意識型態」。博覧會是國力較量的場合,也是從原始到文明進程的展現,鄭教授引呂紹理《展示臺灣:權力、空間與殖民統治的形象表述》,談到日本治臺期間自認為文明的一方,參與萬國博覧會時「展示」了較為「原始」的臺灣原住民;但有趣的是,在十九世紀帝國主義的眼光中,日本亦常被歐美等國視為原始的民族。

  楊教授補充,文學研究者的關注點首重文學性,但越接近近代,文學背後所涉及的文化經常是政治的。例如萬國博覧會的展覧,其中「展示」的概念與商業密切相關;「人種志」觀念影響博物館與美術館的設立等。鄭教授指出現代學校分科與文法觀念同樣出於上述「博覧會的視野」。楊教授再次強調,研究文學(尤其是近現代文學),必須具備文化研究眼光。對此鄭教授舉芒福德 (Lewis Mumford) 的研究為例,認為機器文明之首——鐘錶的發明,可上溯至十三、十四世紀,包括「準確性」的追求,可以計算、分割等新的時空感知,以及所建立的技術體系與「現代視線」,在在引發中、西詩學上的連串討論。


 

詩國革命與漢語的「現代」轉型

  1915 年 9 月,胡適於綺色佳 (Ithaca) 通往紐約市的火車上,突然想出「詩國革命何自始?要須作詩如作文」(〈逼上梁山〉)這句宣言,就此揭舉「詩國革命」的大旗,1917 年胡適、陳獨秀相繼發表〈文學改良芻議〉與〈文學革命論〉,提倡白話、革新文學的呼求一時風起雲湧,認為從「今世歷史進化的眼光觀之,則白話文學之為中國文學之正宗,又為將來文學必用之器,可斷言也」。

  在文學革新的論述過程中,從 1915 年〈論句讀及文字符號〉,1916 年〈逼上梁山〉中爭論「白話是否可以作詩」,1917 年在《新青年》發表〈文學改良芻議〉,1919 年〈談新詩〉提出白話詩的「自然音節」與「具體性」,1920 年教育部公布施行新式標點符號,明確「標記」詞句的性質種類(如疑問句),並「點斷」句中各部分在文法上的位置與交互關係,1920 年《教育部令第七號》通令全國國民小學一、二年級改國文為語體文,廢除古文,1921 年胡適綜合曾經發表的文章,完成長文〈國語文法概論〉;短短五、六年間的一連串改革,取代了傳統基於「句讀」、「吟誦」的讀書作文法,也等於宣告新思維、新感受與新文學正式登場。

  鄭教授認為,正因白話馴化為「國語」,而成為有標點、文法的定準化表達「媒介」之後,新詩的「新」才從此在各式各樣的模擬、對抗與實驗中展開。「『新』詩」創作背後最需要深入討論的是漢語的「現代質地」。

  換言之,現代漢語詩的產生,背後最需要重新討論的是漢語的「現代」轉型。許多精熟古典詩的朋友往往不能同意新詩的句法為何如此不整齊,我們當然也可以舉出古詩詞的歌行、雜言體回應,但是鄭教授提出還有一個更根本的原因,是因為我們還沒有好好面對漢語的現代轉型,還沒有好好發覺語言本身如何自我革新。

  鄭教授《姿與言:詩國革命新論》一書,特別將研究聚焦在漢字現代化的工程,這當然不可忽略當時追求拼音化(拉丁化)、簡化或甚至廢除漢字,以進入文明與科學新時代的說法;但是,對於漢字(漢語)「如何現代」的思索,並非僅有一種「現代(或科學、機械)」轉型的取向——如字母化、透明化或線性化,反而是開放給「有機體」所可能生發的「多義」情境,這無疑可以視為漢字試圖翻轉「現代視線」的重要進程,也同時是漢語詩「現代化」不可忽略的重要關鍵。

  最後,鄭教授語重心長地指出,我們萬萬不能忽略新詩在漢語語言學中最中心的地位:現代漢語的試煉,包含詞彙、語序、構句、聲音與意義的種種關係,沒有透過文學實踐是不可能完成的。新詩的發展在技術體系、工業文明的威脅中,重新連繫人與世界的新關係,這樣的新詩才能把語言帶回其發聲表意的本質,從而成就真正的「漢語『新』詩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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