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瑞枝教授演講「帝國邊緣的政治與儀式:從中國西南土官的妻舅們談起」紀要

 
講題: 帝國邊緣的政治與儀式:從中國西南土官的妻舅們談起
主講人: 連瑞枝教授(國立交通大學人文社會學系暨族群與文化研究所)
主持人: 黃淑莉教授(中央研究院民族學研究所)
時間: 2017 年 11 月 22 日(三)下午 12:00 至 13:30
地點: 中央研究院民族學研究所 第一會議室
撰寫人: 何幸真(國立臺灣大學歷史學系博士生)
 
連瑞枝教授演講「帝國邊緣的政治與儀式:從中國西南土官的妻舅們談起」紀要
 

  中國西南地區曾出現歷時長久的非漢政治體系,但其社會結構的變化往往在明清土官政治與華夏中心的歷史架構下遭到掩蓋。連瑞枝教授此次演講主要從聯姻關係談起,以大理南方之蒙化左氏以及北方之麗江木氏二位土官為例,討論跨族群的政治體系如何透過強化聯盟來適應明清帝國制度,並透過文字書寫來鞏固並維持身分。經由闡述白人世家與鄰近「倮夷」與「麼些」土官聯姻結盟的故事,連教授探討白人如何將歷史建構的知識與技術推展到這些新興土官的歷史敘事之中,並以此重新檢視帝國邊緣政治與社會整合的文化機制。

  連教授的演講主要分為三個部份。首先從實地考察的個案談起,大理洱海玉几島有一座趙氏宗祠,宗祠原是傳達父系價值的機構,但仔細分析牆上所刊刻的世系起源故事,説的卻是一套女性招婿並且成為趙氏大宗的故事。再者,宗祠裡供奉的也不是一般所認知的祖先,而是觀音老爹與本主(白人的村落守護神)。不論是宗祠外表、內部的文字表述或是崇祀之神明,説明其社會慣常以一種互為表裡的雙重策略來處理內外關係。趙氏宗祠視其始祖女兒及贅婿為大宗,不僅反映地方長期以來的贅婿風俗,而身為妻舅的趙氏卻仍然成為具有支配性的文化框架。顯然,這座宗祠內部所呈現的妻舅關係和宗祠所想要表達的文化理想,互為表理。這也說明文化的外在型式是社會為適應政治所創造出來的後果。

  漢籍文獻多以特殊婚俗來強化西南之所以非漢,贅婿便是其一,而這提醒我們應該重新檢視地方政治的聯姻傳統與帝國土官制度二者間相互適應的情形。大理政治重視聯姻,其傳説和世系結構往往表現出女性與外來宗教勢力聯姻,用以鞏固階序社會的情形。明初留下不少女土官(或稱母土官)的史料,這必然和其女性承襲土官的傳統,或其在氏族政治之重要地位有關。然而,明朝勢力進駐後,削土而治、眾建分封,土官須經由赴京告襲及納貢、協助作戰等義務以取得朝廷承認,還須藉由建立宗枝圖、土官機構與儀式來論證自身的合法性。地方政治與帝國制度間的緊張關係顯而易見,然這突顯的不只是制度本身更支持男性承襲土官,而是聯姻政治的重心在妻舅與女婿二方的置換與挪移。正是這樣的過程提供我們觀察西南政治與社會結構變化的切入點。

  接下來討論的是二個土官的故事,都與跨族群的政治聯姻及世系建構有關。隨著西南被納入帝國體系,在改土歸流並增設非白人土官的挾制政策下,白人土官漸與鄰近土官聯姻,以維持固有身分地位;鄰近土官也借助與白人世家聯姻建構的網絡,從事各種提升政治地位、強化統治合法性的行動。本次演講討論的兩起個案──蒙化左氏和麗江木氏,對世系歷史與土官儀式的重構,都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展開。

  蒙化府土官左氏的崛起源自於明初白人里長張保的聯姻結盟。白人張氏拉攏山鄉(倮夷)左氏火頭,向官府告保使其成為蒙化州土官,未久便與之聯姻。從歷史的表相看到的是擔任土官的左氏世系,但妻舅張氏家族在逐步建構雙方統治論述與儀式時卻扮演重要推手。天順年間,土官左琳奉母張恭人之命重建具有地方正統意義的南詔古寺雲隱寺與等覺寺,此舉不僅有助於將左氏世系的歷史與南詔起源地相互串聯,也強化張氏為白子國國王後裔的説法。這些都重覆實踐了西南古老傳説中白子國國王張樂敬求將女兒嫁給南詔國王細奴邏的歷史結構關係:白人領袖(張樂敬求與張保)透過聯姻擴大其結盟,並將政治地位禪讓給女婿(細奴邏與左氏);而張氏之女性(張恭人與張樂敬求之女)不僅扮演權力轉移的媒介,亦是將佛教引入政治、強化夫家合法性的主導者。張氏族人張聰也協助重建諸多佛寺,追隨土官從事邊戰,並在蒙化從事捐助廟學、學田等文化建設。

  不久,左氏進一步透過編纂家譜和供奉南詔國王等文字與儀式活動,建構並強化與昔日南詔國王世系的關係。在正德年間修譜和邀序的過程中,左氏與當地文士及官員,共同建構一套符合地方正統的歷史敘事與政治身分。譜中將祖先追溯至南詔開國君主細奴邏,強調其身分來源具有在地正統性。蒙化府山鄉有許多供奉歷代南詔國王的廟宇,很可能也始於此時。而雲隱寺佛教建築群內,不僅被塑造為南詔國王起源之地,也供奉著民間傳説中的白子國之女金姑。這些廟宇是形塑土官政治的肌理,更重要的是反映張左二氏聯姻並互為表裡的歷史過程。

  第三個個案是麗江府的土官木氏。鶴慶府白人土官高氏與麼些氏族領袖木氏聯姻,後來木氏從事世系建構時也經此政治網絡有關。正德十年 (1515) 土官木公 (1499-1553) 編寫《木氏宦譜》,先後經由姻親高氏輾轉結識張志淳 (1457-1538) 與楊慎 (1488-1559) 等著名文人寫序,同年著手興建家廟──木氏勳祠。勳祠終在嘉靖七年 (1528) 完工,復請張志淳與朱雲薰等作記,時人便以封建諸侯之儀禮來強化政治正統之譜系。《木氏宦譜》表達三種不同層次的歷史敘事:首先是遠古時期人類始祖卵生及與天女生下麼些、古宗、民家三族祖先的神話傳說,其次是唐代初期葉古年以降的部酋政治世系,最後是木氏自元初以勛功取得官爵後的父子連名世系。換言之,這份宦譜不只是木氏一脈的家譜,而是整個麼些氏族政治的系譜,木氏透過該宦譜的編纂對外宣稱具有麼些政治之合法統治權。

  嘉靖二十四年 (1545) ,木公另編《圖譜》,並請楊慎作序。《圖譜》把始祖追溯到一位自西域蒙古乘浮木順金沙江到麗江的僧人「爺爺」,並描寫了一段「爺爺」被白沙野人長收為女婿,進而成為白沙五支氏族共同領袖的故事。後來「爺爺」之子麥宗(即木氏始祖)復被當地大將軍收為養子,使得木氏成為具有宗教神聖性與政治合法性的世系。此《圖譜》仿效大理流傳之梵僧與貴族女性聯姻的傳說架構,或與熟稔南詔大理國歷史的楊慎有關。

  聯姻與認養是政治結盟之常態,土官用這種方式建構合法性的來源,也用來作為面對現實局勢之生存策略。就在編寫《木氏宦譜》的同時,木公也與鄰近高氏進行聯姻,這正説明宦譜編纂背後的社會過程:自明初以來木氏便與鄰近白人土官高氏聯姻,每當高氏土官承繼發生衝突時,便由母親或外祖木氏出面維持土官社會內在之秩序。歷史中的北勝州、姚安府都頻繁地出現年幼土官承襲的危機,木氏之女便以母親身分在族人保舉下代管地方的案例,而麗江府也成為這些年幼土官的庇護所,有些土官甚至是在麗江由外祖撫養長大。在這些相互庇護的過程中,不論強調妻舅或是女婿,在在説明了西南土官政治中不可或缺的外祖勢力,以及跨越族群的本質。這看似矛盾的二股力量,正是鞏固土官政治與歷史敘事的重要推力。女性在擴大政治聯盟時之角色極其重要:土官奉母命從事地方佛教建設的現象,也同樣出現在麗江木氏的案例中,萬曆年間擔任土官的木增,便以奉母命為由向朝廷請建雞足山山寺並刊刻大藏經等等,進而奠定其在滇西土官社會之核心地位。

  演講最後,連教授總結道:明代以降,白人與鄰近人群以建立聯姻方式來適應地方政治的變動,一方面使得當地政治轉移到蒙化與麗江等地,在另一方面,土官世襲制度又使本就重視贅婿(義子)的地方社會更仰賴妻舅勢力。在儀式建構方面,土官及其姻族中的男性,多致力形塑迎合「官方」的政治話語──漢法──透過從事地方文教建設等正統化儀式,及建立父系宗祠、建構家族歷史與宗法式繼承譜系,來強化自身統治合法性。身為土官妻子或母親的女性,則從「在地」的脈絡著手──夷法──透過對佛教的推動與援引,建立跨人群政治對地方社會的統治。至於演講後的討論,主要集中在西南聯姻模式中親屬關係與地位的探討,以及「贅婿」、「妻舅」二詞在此聯姻模式中的適用性。連教授也提到幾個尚待解決的問題,例如不同區域之社會與政治生態,以及朝聖活動背後的跨人群關係,都是她計畫在後續研究中嘗試進一步討論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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