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玉成教授演講「蔽掩幽光:林紓的古文論與現代性」紀要

 
主講人: 楊玉成教授(中央研究院中國文哲研究所)
主持人: 呂文翠教授(國立中央大學中國文學系)
時間: 2018 年 2 月 1 日(四)上午 10:00 至 12:30
地點: 中央研究院中國文哲研究所 2 樓會議室
撰寫人: 林小涵(國立暨南國際大學中國語文學系博士候選人)
 
楊玉成教授演講「蔽掩幽光:林紓的古文論與現代性」紀要
 

  楊玉成教授,國立政治大學中國文學系博士,現任中央研究院中國文哲研究所研究員。研究領域為古典詩、中國文論史、評點研究,著有〈身外身:視覺文化與「我」的魅影史〉、〈夢囈、嘔吐與醫療:晚明董說文學與心理傳記〉、〈啟蒙與暴力:李卓吾與文學評點〉、〈世界像一張畫:唐五代「如畫」的觀念系譜與世界圖景〉等多篇學術論文。本次演講聚焦於林紓的古文論,首先按時間檢視林紓文論的發展,探討林紓小說翻譯與古文論建構間的關係,並觀察筆法中修辭所反映之現代性,最後著眼於古文論的核心觀念:意境與義法,分析其中隱藏(壓抑)著包含惡與虛構的現代性因素。

  楊教授指出林紓的「巧於敘悲」彷彿現代性的悲劇感受,並舉其〈冷紅生傳〉為例,認為這是擬仿陶淵明〈五柳先生傳〉虛構自傳傳統的一篇自傳小說。林紓此後撰寫一系列不斷重述此事的小說:〈秋悟生〉、〈吳生〉、〈趙倚樓〉、〈穆東山〉等,彷彿不斷重新編織的情結。林紓藉此表達另一個多情孤僻、不為人知的自我,如同佛洛依德提出的「壓抑假說」,形成一個頗具現代性的文本。將小說視為書寫內心秘密的場域,成為探索甚至建構內在世界的媒介,林紓這些「自傳小說」所呈現的內面風景一方面與晚清遣責小說中窺秘特徵相應,此類自我壓抑亦是繼鴛鴦蝴蝶派後,另一種被五四壓抑的現代性。

  林紓進入新式學堂面對全新、西化的體制與經驗,他努力調整教學方法,以講故事的方式拯救新式教育的刻板無聊。另一方面林紓對新式教育亦提出批判,包含人文的工具化、師生倫理崩潰、學生更加功利等方面。新式教育確實刺激古典文論的系統化,但亦為古典文論帶來史無前例的新挑戰,林紓於清光緒三十二年 (1906) 翻譯美國作家華盛頓・歐文 (Washington Irving)《旅行述異》 (Tales of Traveller),對現代性產生深刻的感觸與反思。〈旅行述異序〉中談到職業作家的身分,他基於傳統「詩能窮人」、「詩窮而後工」等說法,認為因近代世俗社會無可挽回的分裂性、悲劇性,職業作家是身處社會夾縫、自相矛盾的怪物,一種新的邊緣身分。

  林譯小說出現一個有趣的觀念:機軸,林紓在《春覺齋論文》進一步發展「機軸」的機器隱喻,將古文法喻為一種修辭機器,與當時追求西方技術的時代背景相關。林紓《韓柳文研究法》認為韓愈〈送廖道士序〉就像「泰西機器」,其創作手法類似小說懸念,形成新奇的意境。林紓晚期將其「抑遏蔽掩」的修辭機器觀念轉化為某種內在美學,並將此心靈裝置稱為「內轉」,「內轉」原為抒情詩用語,林紓返溯詩騷的抒情傳統,試圖解釋西方小說啟發的敘事技巧,將敘事技巧內在化、抒情化,可視為古典美學的現代重構。

  普實克 (Jaruslav Průšk)《抒情與史詩》將中國現代文學追溯晚明以來的傳統,認為此後開始容納邪惡或醜陋的人類經驗。林譯小說內容包含性別、種族、階級(下層社會)、日常生活等問題,彷彿展開一幅惡的風景。林紓面對惡的風景,促動著他返回意境論尋找可能的救贖,他引用佛典解釋心/相、小說寂照/塵濁等關係,解釋小說世界的構成,並說明小說為何包含惡的因素,正視污穢意味著從神聖到世俗的現代性。

  演講結束後,與會學者針對演講內容提出許多想法。臺灣大學中文系高嘉謙教授提問,林紓以「內轉」之機器裝置為喻,有條理的整理論述古典文論中的用筆、用字等行文之法。但「內轉」如何作為心靈裝置?此「心靈」與「機器」間的張力為何?楊教授認為,這種機器所指的是一種建構的過程,修辭性即為其操作,而意境是此建構下的產物。文中提及林紓文論有許多意境壓抑了惡的例子,但意境又強調真實,無所謂建構(虛構)、機器。由此可以發現林紓文論中的矛盾處,楊教授希望藉由本文對此種矛盾的揭示,進一步探討所謂「被壓抑的現代性」,這股連當事人或許都不清楚的潛在力量。而自我的「心靈」亦與古典的心靈不同,是現代的多重、充滿矛盾、甚至分裂的主體。關於心靈的建構問題,可參照劉紀蕙教授提出的「心之治理(拓璞)」觀念,她由心理學、精神分析等角度,對林紓好友杜亞泉展開的一系列討論。

  暨大中文系曾守仁教授提問,雖然本文關注的焦點為林紓的古文論,林紓亦有詩作,在其相關論述中與古文論同樣提及意境論,是否可作為林紓文論中的現代性討論的補充?此外,關於主體與情的問題,在「兩個林紓」中提及林紓強調其情之正,時代相近的吳趼人亦強調「正情」問題,這種「情」觀自明代已來即受到廣泛討論,甚至被通俗小說作為某種自我掩護之法,因此林紓的兩個自我除了具有高度現代性,是否也是對此傳統有所繼承?楊教授回應,林紓確有詩作,似多為打油詩之屬,而其詞作則非常抒情、婉約。強調以林紓所在的時代來說,相較於修辭,其中表達的主題、構思及想法,因其異於前代、蘊含許多新的價值而更顯重要。另外,楊教授補充說明,雖然林紓未提出相關詩論,但其繪畫相關論述相當值得關注,他留下大量的畫作,著有《春覺齋論畫》,其中許多觀念與其文論相通。林紓的畫論有明顯學習西方處,他所欣賞的晚明畫家吳歷(漁山)為早期天主教徒,相傳曾走訪歐洲,林紓經常模仿他的作品。楊教授再指出林紓的文論其實不單只是文學理論,而是跨文類、跨藝術門類的概念,可進一步與其畫論對照討論。而「情」的問題與上述主體、「心之治理(拓璞)」觀念相關,亦涉及類似傅科 (Michel Foucault) 所談到的政治、權力等不同層面的問題。

  中央中文系呂文翠教授提問,此論文將「韻」及「靈光的消逝」置於「古文美典」、「境界說」的脈絡下來談,與高友工抒情傳統面向談詩、書法(畫)時所提出的「抒情美典」的關係為何?楊教授回應,以王德威教授新書《史詩時代的抒情聲音:二十世紀中期的中國知識分子與藝術家》為例,本書從現代文學的脈絡談抒情傳統,足見抒情傳統是多樣、異質的,與傳統對抒情傳統的認知非常不同,但兩者間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但是由目前學界以高友工為代表的,對古典的抒情傳統的討論;到以王德威為代表的,近年對近現代文學抒情傳統的討論,兩者間失卻了應有的連結。楊教授指出如何從普遍的美學價值體系,轉到現在如此多重、複雜的,甚至幽暗的主體之問題,仍有待分析與解釋,亦是本研究潛在的動機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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