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文芳教授演講「自傳‧圖史:晚清《鴻雪因緣圖記》及其相涉問題芻論」紀要

 
講題: 自傳.圖史:晚清《鴻雪因緣圖記》及其相涉問題芻論
主講人: 毛文芳教授(國立中正大學中國文學系暨研究所教授、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所訪問學人)
主持人: 石守謙院士(前國立故宮博物院院長、中央研究院院士)
時間: 2014 年 1 月 22 日(三)下午 3:00 至 5:30
地點: 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文物圖像研究室
撰寫人: 李宜蓁(國立臺灣大學藝術史研究所碩士)
 
毛文芳教授演講「自傳‧圖史:晚清《鴻雪因緣圖記》及其相涉問題芻論」紀要
 

  毛文芳教授長年致力於明清人物畫像題詠研究。2008 年出版《圖成行樂:明清文人畫像題詠析論》一書,聚焦於文人畫像——「行樂圖」中自我與他人的題贊,為其代表作之一。[1] 此次演講內容為毛教授尚未發表的最新研究芻議。

  「行樂圖」一詞最早出現於明宣宗一朝。宣宗及其朝臣的畫像,多冠此名,主要描繪君臣公務之暇所從事的各類休閒活動。在《圖成行樂》一書中,毛教授將明清文人的行樂圖,依題材細分為八類,[2] 其中一類即為「編年畫像與行跡圖」。文人一生常有多幅畫像,所謂「編年畫像」,特指標幟像主年齡的畫像;「行跡圖」則將像主生平事蹟分圖描摹,二者皆由圖像與題記相互搭配匯集而成,本次演講所論《鴻雪因緣圖記》即屬此類。其主角為滿族官員完顏麟慶 (1791-
1846),該書包括畫像和題記,共計二百四十篇,是一件大型文本,陸續製成於道光七年至二十九年間,分三集刊刻出版,是麟慶為自己設計的一部生命圖史。[3]

  毛教授指出,《鴻雪因緣圖記》以圖像和題記的編撰呈現麟慶生平,展現了三種鮮明的特徵:

  第一、首尾迥異的記事筆調,隱喻人生的起迄:衡諸該書三集共二百四十篇題記,初集第一篇「延年玩丹」,記載麟慶幼時上私塾,途經延年樓,乍見靈丹表演一事,據此作為入仕的瑞兆。同樣的,初集第三篇「環翠呈詩」,旨雖懷想麟慶從母學詩的舊事,實則利用穿插於正文的小註,鋪寫麟慶的人際網路,以這樣的開端預告著暢達的仕宦人生。至於第三集第七十九篇「退思夜讀」已為末篇,麟慶於靜夜秋聲中之「退思齋」抒情憶往,以飽含內省的口吻,宣告本書終章的來臨。

  第二,畫像冠首 / 墊尾的互文結構,對整部畫傳進行自我指涉:麟慶將自己〈三十九歲小像〉、〈五十歲小像〉、〈五十三歲小像〉分別冠於各集之首,又描繪各小像製成過程的「本事圖」:包括〈蘭館寫照〉、〈芑香寫松〉、〈煥文寫像〉等,分置於各集之尾。此中用意在於:一、可使各集首尾呼應、結構完整;二、藉小像和本事圖之「互文」,以豐富麟慶個人形象。

  第三,以大量「最富於孕育性的頃刻」,串接生命圖史:為了不讓「題記」淪為標幟時空的史地教材,各篇畫像選擇該篇「題記」富有表現力的頃刻,作為描摹的場景,以切合麟慶個人殊異經驗的「自傳」色彩,由此串接成像主的生命圖史。

  值得注意的是,畫像雖在道光七年 (1827),由麟慶口述,汪英福等人開始繪製;但「題記」則遲至道光十六年 (1836) 才開始動筆。前此的「題記」,是麟慶按圖寫成,非先記後圖,其後才是一圖一記相伴而生。是以毛教授對該書提出「寫繪刊印」的三重時間線,並進行細部考察。

  再就書寫體式而言,毛教授指出,肇因於近世遊風熾盛而標記旅蹤的《鴻雪因緣圖記》,其「左圖右史」的模式,溯源於古代圖經、輿志;也或因麟慶擔任水利官員之故,該書關涉郡縣、河渠、邊防、山水、古跡等內容,大步跨向史部「地理類」。然而,其自述官歷、天倫、雅集、遊記等出於年譜、編年、紀事的書寫精神,又由「地理類」連屬了「傳記類」。由是以紀行體併合自傳體的書寫體式,[4] 即以「史部」之兩大支柱形塑了該書的基本框架。至於當時多位文人,包括潘世恩、阮元、龔自珍、趙廷熙等人的體會,已擴及傳統四部的目錄學視野,為該書在晚清的閱讀世界中,建構了廣大的知識體系。毛教授以為此書之誕生,或可視為日後「西方百科全書」和「中國傳統類書」盛行於中國書市之先聲。

  將近兩個世紀,伴隨技術的進展,《鴻雪因緣圖記》由畫稿到木刻、由石印到照相,歷經媒介多重形式的轉換,在不同年代、不同地域、不同社群的讀者手中流轉,觀視眼光大相逕庭。毛教授便曾針對光緒點石齋書局刊行的石印本與道光木刻本之間的差別進行討論。[5] 她發現石印本版式異於木刻本,如墨線較粗、淡化甚或去除行線、縮小跨頁圖像並翻轉九十度角,以便置入單幅書頁等特點,顯示了更多為消費者閱讀便利的考量。當時點石齋書局特別留意刊印圖像類作品,有意將傳統筆墨之妙傳行於世,《圖記》即在此一情境下被刊印銷售。

  本次關於《鴻雪因緣圖記》的討論,是毛教授繼清初釋大汕《行跡圖》、《卞永譽畫像》後,對行跡圖的又一研究。[6] 該書由製作到流傳,正逢道光以降,新舊轉接、變動激烈又西力東漸的「近代化」階段。其時,不僅政治、經濟、社會等面向迥異於過往,即便是文化思想與知識型態亦產生結構性的轉移。《圖記》一作之刊印與流傳,所涉及的不僅是中國漫長文圖(詩畫)關係演變軌跡的問題,還出於一種為立傳作史的強烈欲望,而企圖藉圖像化來表述,遂創造出一個更新書寫、辨證公私的載體。作為「視覺史料庫」的一份稀罕文獻,《圖記》透過不同的媒介再製,造成觀看視線的轉變,已為視覺文化帶來了一定程度的衝擊。至於包括麟慶在內晚清的文人書寫與閱讀,在文化市場中經歷生產、接受、流通與增衍,似為知識體系進行了重組,也扣應著時代巨輪滾動的步伐。因此,《鴻雪因緣圖記》的探究,或可為中國「近代轉型」的複雜文化樣態,提供一個有力的視角。

[1]本書曾獲 2008 年「國科會人文學專書補助出版」。除了文人畫像題詠外,毛文芳教授近年來的研究觸角,也擴及女子畫像題詠,並已於去年將相關研究成果彙集成書,即《卷中小立亦百年:明清女性畫像文本探論》(臺北:臺灣學生書局,2013 年)。

[2]分別是:標識個人功業、象徵倫理親誼與家族傳承、紀錄個人的文化活動、以居處為襯景、抒情寫志、傳達宗教意涵、激發艷情想像、編年畫像與行跡圖。參見毛文芳:《圖成行樂:明清文人畫像題詠析論》(臺北:臺灣學生書局,2008 年),頁 27-41。

[3]《圖記》三集所錄題記和畫像,以編年方式排序:第一集所錄為麟慶自幼至四十歲的事蹟,第二集是四十歲至五十歲,第三集則自五十至五十五歲。

[4]《圖記》結合紀行與自傳的書寫內容,包括旅遊蹤跡、宦歷政績、學習成長、天倫親誼、文友雅會、賜沐皇恩、文化事務、物質紀錄、世局時事、宗教體驗、民俗異象等。

[5]《圖記》道光十八到二十九年間 (1838-1849) 分別有蘇州、揚州的木刻本。光緒五年 (1879)、十年 (1884)、十二年 (1886)、二十二年 (1889),多次在點石齋書局製版而成的石印本。二十世紀,又有北京古籍出版社 (1980) 及國家圖書館 (2011) 以照相術製版的印本。

[6]相關研究包括:毛文芳,〈顧盼自雄.仰面長嘯:清初釋大汕 (1637-1705)《行跡圖》及其題辭探論〉,《清華學報》,第 40 卷第 4 期,頁 789-850;〈一部清代文人的生命圖史:《卞永譽畫像》的觀看〉,《清代文學研究集刊》,第三輯 (2010),頁 44-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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