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志偉教授演講「珠江口的疍家:歷史視角下的族群」紀要

 
講題: 珠江口的疍家:歷史視角下的族群
主講人: 劉志偉教授(廣州中山大學歷史人類學研究中心主任)
主持人: 詹素娟教授(中央研究院臺灣史研究所副研究員)
時間: 2013 年 7 月 16 日(二)上午 11:00 至下午 1:00
地點: 中央研究院臺灣史研究所 802 室
撰寫人: 葉育倫(東吳大學歷史學系碩士)
 
劉志偉教授演講「珠江口的疍家:歷史視角下的族群」紀要
 

  演講之前,劉志偉教授先播放一段在珠江三角洲採訪的記錄片,以今日疍民的生活形態來介紹被稱之為「疍家」的社會形象。[1] 劉教授認為,「疍」是一個很久遠的名稱,歷史文獻中更多用「蛋」、「蜑」等字記載。[2] 這批人被描述為不受國家管轄、靠水維生、以船為居、外貌愚蠢、不通文字等形象,可謂包含文化與體制上的歧視以及異於漢人的「特點」。因此,「漢」、「疍」的標籤是在怎樣的文化過程中形成,使原本模糊的社會界線轉變為僵化的身分特徵?被排斥的群體使用何種手段來轉變自身身分?王朝或國家制度的運作發揮何種影響?沙田生態環境的歷史又是如何改變當地居民的自我身分?凡此種種,皆值得探討。

  今日珠江三角洲的「漢」、「疍」區別,是以社會和文化身分作為主要區分的,且係建立在明清社會發展的特定文化過程。要之,所謂「漢」人,經過從接受編戶齊民的國家體制規範、取得科舉功名與建祠堂、廟宇的文化表徵、對土地資源(沙田)的經濟掌控,到追認祖先源自黃河長江地區等發展,從中確立社會地位;反之,則是一群祖先來歷不明、未納入戶籍、只能租佃土地,被稱為「水流柴」的人。[3]

  明清時期的水上人被貼上的「蠻疍」標籤後,受此影響的許多觀念仍延續至今,包括今日的學術研究亦認為,珠江三角洲的漢人與疍家係由兩個有本質差異的族群發展而來。但若從歷史資料與現今的調查經驗論之,漢人與疍家之間的文化身分是一種變化與轉換的過程,雙方是可以互換身分的。在本地原來依傍海島,以艇為生的人,當中有部分人士透過珠江三角洲沙田的開發過程,創造或利用各種方式改變自己的文化身分。

  從珠江三角洲的歷史來看,儘管土地逐漸浮覆,週遭的水域空間依然廣大,土著與漢人的界限並不分明。明代以後,本地社會的歷史發展建立在自然陸浮與人為開發的過程中,族群間的分類逐漸清晰與僵化。在國家力量介入後,為了從王朝國家體制下確立自身的身分地位,掌控當地資源的一群人,遂利用宗族重建與新編族譜的過程,納入「珠璣巷傳說」,進而確立了祖先為中原移民的編戶身分。與此同時,那些未能夠掌控沙田開發資源的人群,則被剝脫了編戶的權利與身分,而被編標籤為「疍」。

  演講告一段落,劉教授和與會學者展開交流。臺史所林玉茹教授提問:疍民的宗教信仰與儀式是如何變化的?劉教授說明,珠江三角洲地區早期從疍轉為民的信仰中,最為普遍的是玄天上帝(北帝)信仰。疍民若要建廟,也多會模仿大村、大族來興建北帝廟,這在沙田地區是很常見的,應該與附近聚落多以北帝信仰為主有關。因為土地權利所產生的依附關係,疍民(佃戶)也常成為地主村莊(以北帝信仰為主)在遊神(遶境)儀式中的勞動力;雙方因身分差異導致能參與的儀式有著嚴格規範。若以極端的狀況來說,沙田地區的疍民是沒有集體儀式的,主因為流動性大的疍民主要生活在船上,所以他們也沒有自己的社區可以舉行集體儀式。

  臺史所洪麗完教授提到,疍民在上岸前(船上)的信仰主要為何?另外,疍民在編入衛所後,所產生的社會變遷為何?劉教授解釋,第一,珠三角地區,除了之前描述的上岸疍民外,仍存在一批始終在船上生活的疍民。因其來自廣大的東南沿海地區,故在他們生活的船上,可以看到各種複雜的信仰神。其中,有一種名為三界神的信仰,是由蛇衍生出來的人格神,在早期民族誌的紀錄中,「蛇」被視為疍民的圖騰。珠三角地區的三界廟是常見的村廟,例如明代名將袁崇煥係出生於西江上從事航運貿易的疍家,就曾有興建三界廟的紀錄。第二,關於明代初期,疍民被編進衛所的文獻,目前所存不多,但可從家族(庭)傳說(個人記憶)、地方共同傳說(集體記憶)、編族譜的再創造等三方面線索加以考察。尤其是珠璣巷傳說,該傳說主要的目的是要與軍籍劃清界線,欲展現既非軍亦非疍,強調自身為國家編戶之民;也因為共享類似的祖先傳說與社會資源,進而促成當地宗族的組成。

  臺史所林文凱教授提問,在珠三角地區使用的語言是否有所差異?語言扮演何種角色?「廣東人」的概念如何建立與演變?這樣的族群概念與體制,歷經明、清、民國之後,是否有所改變?劉教授表示,首先,今日珠江口地區廣泛使用的語言即廣東話,但在各個地域仍有其各自的方言存在。「漢」、「疍」之間在語言上並無區別,文獻上亦無提及語音的差異。再者,早期以南嶺為分界,南嶺以南被稱為南蠻;所以廣東人的概念,是在十九世紀以後才逐漸清晰,其中又不包含潮州地區的潮州人與客家人。此族群在民國以後與明清時期並無太大差異,惟獨沙田區的武裝力量變化較大。尤其是「淪陷」(日人統治)時期,共產黨、國民黨游擊隊與護沙隊三大勢力壯大,大村內的宗祠被趁勢拆毀,如護沙隊中的大耕家(當地稱為大天二)就是當地的主要的禍源。若以近代國家型態轉變的過程來投射於早期的發展狀態,雖然不完全清楚,但基本格局是不變的。

  民族所黃應貴教授則認為本次演說應與 Barbara E. Ward(華德英)對疍民提出的三種模式理論對話。[4] 另外,該如何看待疍民的族群主體性,包括自我認同及其與其他族群和主流社會的關係?在世界經濟體系影響之前,原本存在於這個地區的經濟體系與歷史脈絡又是如何發展的?劉教授回應,第一,Barbara E. Ward 針對珠三角疍民提出的三種模式是很好的研究入門與立論基礎,也提供新的思考方向與典範。第二,在田野調查的過程中,可以看到自我中心、漢疍認知與裡外之別等表述差異。在觀察本地人表述的過程中,珠江三角洲所展現出來的是一個以漢人文化為中心以思考的地區。疍民則是被邊緣化、被排斥的,導致這些疍民企圖建構出「非疍」或與漢人有關聯的論述。第三,在珠三角,最早與歐洲人密切交流的就是疍民,如十九世紀的官方檔案就幾乎將疍、賊、漢奸視為同義詞。劉教授提到,先前於珠三角地區進行田野訪查時,亦發現當地仍保留著疍民與歐洲人合作之口述傳統。珠三角地區的研究中,包括對香港、澳門地區之買辦等歷史研究都該放到這個脈絡裡。

  鄭振滿教授最後補充,中國的東南沿海地區多是水上人,只是福建地區的疍民在唐宋時期已經上岸,而珠三角地區則到明清時期才開始此一過程。珠三角地區的歷史發展,顯示疍民在不同的條件下導致身分地位的差異與改變。在鄭教授上次演講中,著重於探討國家如何控制這群水上人,而他們又如何逃離國家、對抗國家。這批水上人與中原南下的人群是不同的,不論是在生計、思維模式與行為方式等各方面,皆具有其主體性,未被同化。到了十五、六世紀的大航海時代,這群仍保持「流動性」的水上人,在中國與世界聯繫、接軌方面,則扮演了重要角色。[5]

[1]劉志偉教授提到,在 1950 年代的民族識別過程中,疍民不願被列入少數民族,遂被歸為漢族,正式名稱則採用「疍」。

[2]包括《南史》:「蜑,南海夷種也。蜑有三種:漁蜑,取魚;蚝蜑,取蚝;木蜑,伐山取木。」明確指出「蜑」是南方水上人與山上人的併稱,今日已不復見山疍,而專指水疍。

[3]大水過後,從山上沖到下游的木頭,水上人會將其撿回充當柴火。這些木頭沒有來歷,但可以用,故稱。

[4] Barbara E. Ward(華德英),《從人類學看香港社會:華德英教授論文集》(九龍:大學出版印務公司,1985 年)。

[5]鄭振滿演講:「尋找『疍民』:明清福建的水上人」(2013 年 7 月 2 日,中央研究院臺灣史研究所主辦)。http://mingching.sinica.edu.tw/Report_detail.jsp?id=10587¤tPage=Report_science&issues=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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